她方才叫大老爺,現在改口叫妹夫,自是想辦法拉近兩人關系。說話間站起身來,從對面而坐,變成來到範進身邊,用手指着帳本,朝範進抛了個媚眼,“你倒是指給我看啊,哪裏又問題。”
範進冷冷一笑,“宋娘子,你嘴硬是沒有用的。我也不需要說服你,隻把我看到的疑點向各位員外說一聲,讓大家向楊世兄要帳薄來看看就好了。這些員外家裏都有帳房,到時候大家幾頭對案,若是帳簿真的沒毛病,我就給楊世兄賠罪。畢竟本官是上元知縣,要爲整個上元考慮,楊家這戲法變不下去,不知道會有多少缙紳吃連累,那時候就連本官這裏怕是都不方便。本來我是想和楊家合作,畢竟本官是外地人,在這裏要想做成事,必然要和地方缙紳合作,找熟人最爲妥當。可楊兄和夫人都沒有合作的誠意那就算了,請夫人寬坐,範某告辭了。”
說話間人已經站起來,起身就待向外走,宋氏見此情形一咬銀牙,猛地一步邁出,一把抓住範進的胳膊。“慢走……夏天熱,人火氣就旺,可是你們讀書人講的就是個鎮定養氣,養氣功夫不到家可當不成官啊。範老爺何以如此暴躁?您這父母官脾氣這麽大,讓我們子民怎麽活?您就消消氣,别跟小女子一般見識了。我給您賠罪好不好啊?”
她将範進的胳膊緊緊攥着,輕輕地用胸脯摩挲着範進的胳膊,一張粉面此時已成桃色。
“大老爺,我家相公要很久才能回來,讓妾身慢慢說與大老爺聽好不好?”
“好啊,本官倒要看看,你能怎麽說。”
範進并沒把胳膊抽回去,他不是海瑞,既然對方願意孝敬,他自然願意笑納。重又坐回位子上,宋氏看看門外,似是下了決斷,朝範進妩媚地一笑道:
“大老爺,妾身看這帳也不是看了一回了,從未看出什麽毛病。您這樣吧,麻煩您把椅子搬過來,讓妾身坐在大老爺身邊,好看看這帳上的毛病究竟在哪,也讓妾身開開眼。您是做官的,妾身是小老百姓,可是不該支使您,可那椅子太重了,妾身搬不動。若是叫仆人來,那就……煞了風景了。”
範進微微一笑,“好說。衙門本就是爲百姓服務的,這是本官一直提倡的理念,爲夫人服務,本官願意之至。”
他修行易筋經有一段時間,力氣比起在廣州時大了不知多少,隻單臂便将沉重的木椅提起,問宋氏道:“放在哪合适?”
宋氏微微一怔,瞬間有些失神,随即指着範進坐位旁邊道:“就那裏便好。”
等到兩人重新落座,距離已經與方才大不相同。方才那種坐姿,還可以算是正常的交涉,眼下這種坐法,顯然就有些超出限度。宋氏道:“範老爺是讀書人,怎麽這麽大氣力?您這胳膊看着也不怎麽粗壯,怎麽那麽大的勁?”
“讀書人不代表不習武啊,本官這胳膊可是有力的很呢。另外,本官的算盤功夫,也未見得差,夫人請看。”
範進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輕輕摩挲了片刻,随即便用力撥打起來,房間裏劈啪之聲大做。宋氏撥打算盤,如同高手調弄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盤。範進則是典型的男兒風格,短而急促,每一下都極響亮,速度也快,但不追求韻律。
“夫人看看,這麽一算下來,你的帳面就不平了。我承認做帳的人是個高手,設計了很多陷阱,讓人乍一看如同五裏霧,但是想要瞞過本官,手段還有點欠缺。做地方官的要是撥拉不明白算盤珠,算不明白錢糧完課,那是要丢紗帽的。”
這年月的記帳法還相對落後,龍門帳也就是剛出個雛形。範進前世管理京劇團财務時,是學過現代記帳方法的。這種技術上的差異,讓老手藝也失去了效力。
那一聲聲算盤,就像是一記記窩心炮,砸的宋氏花容失色,每響一聲,她的心就像是被誰撥弄一下,莫名地一突。忽然,她用手蓋住了範進的手:
“大老爺當真是文武雙全,連算盤珠子也撥的這麽好,蟬妹好福分,遇了您這樣的相公。即便是個小,也勝過不知多少大婦。女人這輩子圖個什麽,不就是吃穿不愁,外加有個可心的相公。她的運道比我好多了,我這每天忙裏忙外,操心這個操心那個,哪處不到,都有人在背後說閑話嚼舌頭,裏外不落好不說,有什麽場面都得我一個婦道人家頂雷。我要是也能遇到大老爺這樣靠得住的男人,死也值了。大老爺如今這時候,我們何必談些金銀帳,太殺風景了。我們……說點别的。”
她那白皙而多肉的手緊抓住範進的手,呼吸漸漸急促,臉如血紅,身體在輕微的發抖。看得出,她做這事并不是行家,沒有平日那種淡定從容,顯得很局促。但終究是個有決斷的婦人,不像少女那樣羞怯。
範進乃是脂粉班首,何以不知此時手段。他并沒有掙紮,隻輕輕說了句,“夫人,您妨礙我打算盤了。咱們還有一筆帳沒算清。”
宋氏平日的爽利勁頭,此時都已經消失個幹淨。呼吸越來越急,說話幾不成句,再看她額頭上那一層層香汗,範進可以肯定,不管她平時表現得如何豪放,事實上除了楊世達,自己是唯一一個與她如此親近過的人物。眼下的婦人正處在一個自我矛盾狀态裏,她不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而是不知道該不該那麽做,那麽做又是否值得。
“夫人,您這樣子很辛苦,我看……還是放下吧。讓楊兄來和我談,我們仔細聊聊。再不行,就請楊老爺子來談,他畢竟是一家之主,不該讓你個兒媳婦出來遮風擋雨。”
“且慢!”
範進想要掙脫開,不想宋氏反倒是握得更緊了。“阿翁身體不好,這事不能讓他知道。相公這人志大才疏,跟他說,隻怕是說不明白的。全家上下幾百人,全都指望我來護持,您若是對他們一說,這個家就該散了。維持局面這是當家媳婦應該負的責任,幾位叔伯小姐都想過揮金似土不勞心勞力的好生活,就得出來有人出來頂大梁。妾身願意頂這個大梁……我是自願的。”
她說完這番話,已是汗出如漿,目光迷離。
“大老爺,您說的是對的,這确實是一本假帳薄。至于那真帳薄,您不能看,至少今個不能看。今天是阿姑六十整壽,全家上下都高興着,您這個時候看了真帳,不是要她的命?這個家裏有幾百個仆人江甯城城裏我們有幾千個工人、夥計,如果他們失去了飯碗,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都會變成乞丐流民,這對于範大老爺來說,也不是什麽好事吧?”
“哦?夫人是在威脅本官麽?”範進的聲音冷漠嚴肅,那被宋氏握着的手,擺脫了宋氏掌握,在臨分别時又在宋氏掌心輕輕劃了一下。宋氏的身子一個機靈,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連聲音也一陣顫抖。
“不……不敢的。妾身是小老百姓,怎麽敢威脅大老爺。我隻是在哀求您,求您發發慈悲,至少過了今天再說。容咱們想一個辦法,别讓事情變得太糟糕。全家上下這麽多條人命,就在您一念之間,隻要您肯高擡貴手……小婦人什麽都聽老爺的,讓做什麽……便做什麽。”
香風撲鼻而來,範進知道,此時如果想要讨些便宜,這女人肯定不會拒絕。但是他搖頭道:“夫人,你誤會了,範某不是馮邦甯。我隻是真心想幫你們。楊家這個樣子是不行的,就算過得了初一,也難過十五。那些真帳薄我不看,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你們家這樣是撐不了多久的。爲了一艘注定要沉的船,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又值得麽?”
“能撐一日便撐一日,在這個位置上,這就是本分。沒有什麽值得不值得,隻要能撐得住就好。”
“夫人,楊家有你這樣的媳婦,是福分。”範進長吸了口氣,起身道:“今天的事,我可以當什麽也沒看到,而且會繼續選擇與楊家做合作夥伴。不管誰問,我都會說在你們的解庫裏存了五百兩銀子。但是光靠這些是不夠的,你們得想個出路,破局。”
說話間他人已經咱起,宋氏本已是眼波迷離,面如绯紅,隻差一步便要任範進欲取欲求。不想箭到弦上時,反倒是男人先離開了,她一下子有點不清楚情況,等聽到範進的說辭,她連忙跟着站起來:
“大老爺,這破局二字談何容易,一步走錯,便成死局。好在難處隻在一時,隻要過段時間把幾筆聲音做順當了,至少還能撐十年八年。到時候妾身年老色衰,力不能支,這個家自然就有旁人去操心,我就可以躲個心靜。”
“十年之後,或許夫人正如醇酒,味道越來越濃,想要放下卻發現擔重千鈞無處可放也未可知。範某于棋道上頗有心得,自問于破局上最爲擅長,我說能破局,就一定能破,夫人不必擔心。其實我說與貴府合作,不是一句空話,而是有了個計較。你們的錢除了放債,本來就有更合适的地方可用,隻要用對了路子不愁不能财源滾滾。”
“那請大老爺明示,隻要是個好生意,妾身做主和大老爺合作。”
“這……不急。”範進笑了笑,“我看時間上,楊世兄應該和黃少爺談得差不多了,也該到了給老夫人拜壽的時候,我們在這裏談話就不大好。再說裏裏外外那麽多事,夫人坐久了,不知道多少人要找你呢。我們來日方長……”
他邁步走出房門沒走幾步,就看到了躲在樹陰下的扣兒,托盤放在一邊,上面既有茶水也有糕點。範進道:“扣兒姑娘,你這樣偷懶,可是要挨罰的。本官等着你的茶水點心等得心焦,你們奶奶怕是早就發急了,還不趕緊進去伺候着?”
扣兒顯然已經看見兩人方才的情形,一句話不說,舉起托盤低頭前行,範進卻将一塊銀子朝托盤上一地,發出一聲“當”的輕響。扣兒剛要道謝,範進卻伸出手在她臉上一捏,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了句好香,便笑着離開了。
模樣俊俏的扣兒在内宅裏被楊世達占手上便宜也不是一回,倒不至于爲這點事就要死要活,隻是臉上依舊紅的像火燒雲。等走到房裏卻見自家夫人坐在那發楞,連叫了幾聲,宋氏才回過神來。瞪了一眼扣兒道:
“你個小蹄子,死到哪去了?這麽久不來,就不怕你家小姐吃了男人的虧?”
“奴婢呢是早就來了,可是正看到範老爺搬椅子的樣子,一隻手啊,就搬動這麽重的一把椅子,他該是有多壯?就算奴婢進來,也不過是白白送羊入虎口。是以奴婢就猶豫着,要不要叫護院來,還沒等想好呢,範老爺就走了。”
宋氏伸手朝扣兒的臉捏過去,“你個小蹄子,越來越沒規矩了。還敢消遣起老娘來了,真是欠收拾。回頭仔細我把你送去給他暖腳。”
主仆兩個說笑幾句,扣兒才道:“夫人,範老爺他……怎麽說?”
回想着方才他在自己手心劃的那一下,宋氏依舊覺得身上陣陣發軟,臉上發燒,仿佛是要害病。她搖頭道:“他跟我這拿搪呢,說是有辦法就是不肯說。男人啊……就沒一個好東西。”
“那……那還要不要表小姐去跟大老爺見一面?”
“見,必須得見!大不了就是假戲真做,給張江陵的女婿做小,也不算委屈了她。你且先跟我搭把手,咱們想辦法把椅子弄回去,要不然回頭就是個麻煩。完事之後你陪我回房,換件衣裳……”
風吹進來,宋氏的身上一涼,臉不易察覺地泛起陣陣紅暈,心裏回想着方才的那一幕,暗自道了聲:可惜,在句容怎麽沒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