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者之間原本倒不算太熟,可是通過張舜卿的關系,加上之前天花莊的經曆,再有就是後來範進教她玩遊戲,插花等事開解心懷,關系總歸還算良好。親事那事本就是虛無缥缈,沒有明确說出來,因此不成也不算得罪。不過兩下交情始終是以張舜卿作爲橋梁,眼下這種獨自會面的時候倒是不多。
聽她一口一個姐夫的叫着,範進笑道:“說實話,你這麽叫我我是很歡喜的,但是别人聽到,未必見得就滿意。”
“沒關系,我隻在姐夫面前這麽叫。反正我知道姐姐對姐夫的情意,你們兩個是打不散的鴛鴦。書上都是這麽寫的,有情人最終必成眷屬,你們一定白頭到老,喊公子姐夫是沒錯的。”
“那就借六小姐吉言了。不過六小姐不在江甯,怎麽到了句容?”
“不光是我啊,還有好多人姐妹都來了句容,姐夫你應該知道吧?”
範進點點頭,“我确實知道不少大家閨秀名門佳麗,還有些江甯城裏富商大賈的内眷來了句容,聽說是躲馮邦甯。可是你總犯不上怕他吧?就算他膽子再大,也不敢招惹你,你是世襲勳臣之後,馮邦甯這貨我雖然知道他腦子不好使,但還沒徹底糊塗到家,總不會在你這找死。”
之前的文會中,範進已經從本地書生士子那裏聽到風聲,馮邦甯到了江甯,并且将這座陪都搞的烏煙瘴氣。想到在崇文門時與馮邦甯見面的情景,範進也不由得感慨人生果然無常。
據說馮邦甯到江甯後,與黃恩厚的兒子黃繼恩混在一起,近而就成了江甯城有名的婦女殺手。黃繼恩之前就是江甯城有名的花花太歲,但是終歸是有所顧忌,行事不敢太過分,主要隻是在清樓女子身上逞威風,強迫個清倌人下水之類。馮邦甯的下限更低一些,他不大喜歡去清樓找女人,專喜歡找良家婦女下手。江甯原本是風氣開放的城市,婦女上街很常見,一些女子還喜歡結社踏青,或是舉行小規模聚會。這種社會風氣遭遇馮邦甯這種混不論的惡棍,悲劇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據說已經有幾十個女子受了辱,有人自盡,也有的到衙門裏去告狀。但是馮邦甯下手并不是一味亂來,動手之前會了解清楚對方根底,隻找那些小門小戶沒根腳的女人動手,官宦人家絕對不碰。因此雖然行爲惡劣,但實際影響不是特别大。應天府的官犯不上爲民女開罪馮保,最多隻能不疼不癢的哀告幾句,再不就是雇幾個名伎侍奉他。馮邦甯的氣焰也就更加嚣張,行止越來越放肆。除了普通民女,他的手已經伸向了商賈人家的女子。
固然此時的商人已經頗有些力量,市民階層也初現雛形,可是在東廠督主面前,這種社會身份或是力量還差得遠。馮邦甯也不去真惹那些與朝中重臣有聯絡的商人,隻找普通商家下手,同時在玩了對方女眷之餘也會給出好處合作。這些商賈之家女子見家裏保不住自己,更擔心拿自己去換好處,就隻能跑路。從某種意義上,這次的大逃跑倒是便宜了句容本地的書生,不少人都期待着能與這些女子來場浪漫邂逅之類,也有人對馮邦甯惡行看不過眼大力抨擊,于宴會上慷慨陳詞,近而化悲憤爲酒量。
範進對這種事已經知道,但是沒什麽理由去幹涉,畢竟他隻是個觀政進士,不能代爲幹預江甯庶務。再說馮保一直站他這邊,他現在跳出來幹涉馮邦甯,就有點師出無名,也隻是記在心裏罷了。可是馮邦甯不是笨蛋,他怎麽樣也不可能對徐六這種女孩下手,即使下手也一準被收拾,他想不通爲什麽徐六會跑到句容來。
“我倒是不怕那個壞蛋,可是我的朋友都到了句容,我一個人在江甯很悶啊。再說句容又不是世外桃園,萬一那個壞蛋也到這裏來怎麽辦?我在這,還可以保護一下大家,隻要她們跟我在一起,那壞蛋就不敢亂來啊。”
看着這麽個小人兒說着要保護大家的話,範進不禁笑道:“看不出六小姐還是個女俠來着。”
“才不是什麽女俠呢。就是大家一起做了個社,大家支持我,認我做頭目,我當然要保護同社姐妹。再說我現在出家了,既不是什麽女俠也不是六小姐。”
範進一愣,離開江甯前就知道她要出家,但是想來無非是當時接連遭遇打擊,情緒失控之下做出的決斷,時間一久,自然而然就會改變主意。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子,怎麽可能受得了廟内清苦,再說江甯城也不會有人有那麽大膽量給她剃度。
不想她此時又說起自己是出家人的事,範進看看她的頭發,徐六道:“我是帶發修行,沒有剃發。師父說等我年紀到了,塵緣一斷,再行剃度不晚。不過我師父自己也沒有剃度,反正師父說修行修心,不在于外物,剃度與否隻是形式,并不重要。”
“那你是跟着誰出家的?”
“我本家的一個姑母,她當年死了相公,就出家了。大家都叫她徐尼姑,不喊她本名了。”
“那她是何人所授的法?”
“聽姑母說,她不曾向誰拜師,都是自修。”
範進點點頭,心道:是這種自帶幹糧的尼姑就好辦了,徐六的那個師父根本就不是什麽尼姑,連在家修行的居士都不算。保明寺裏這樣的貴婦自己睡了好幾個了,就是死了老公心情不好,與夫家合不來,拿了自己應得的分額挂個出家的名而已。有錢修個家廟,就算個尼姑實際根本沒人承認。這樣的野狐禅官府不予認可,六小姐進退自如,總不至于因爲一時沖動誤了終身就是好事。
雖然與徐六交情不深,且她又是貴胄子弟,論起生活來比時下大多數女人都要好過得多,但是看到她現在這副柔弱的樣子,範進還是忍不住想要可憐她,不忍心真讓她去做尼姑。他看看徐六臉上的面紗道:“六小姐還戴着這個?這麽熱的天,你不嫌悶麽?”
徐六低下頭,“我太醜了,不戴着這個,就不好意思說話了。”
“六小姐這說的怕不是真話。想六小姐花容月貌,連舜卿都說自己頗有不及六小姐處,又怎麽會說個醜字?想必是你嘴巴上叫我姐夫,心裏看不起我,所以呢戴着面紗,就是提醒我,不配看六小姐的臉,一定是這樣。”
徐六聽了這話隻當範進真的如此想,連忙道:“沒有,真沒有這個意思!我今天來就是想請姐夫看看我寫得東西的,怎麽敢看不起姐夫。”
“若不是這麽想,那就把面紗摘了。否則我就當你看不起我。”
“好……好吧。”
兩個婆子對視一眼,心道:自家小姐在家裏說一不二,這面紗打死都不摘,誰要摘她面紗她就要大哭大鬧,連夫人對她都沒辦法,遇到這姐夫就像個小可憐似的被拿捏着,看來倒是一物降一物,也不怪夫人不禁止小姐與這範公子來往。
徐六此時小心翼翼地摘下面紗,擡頭看了眼範進,又自卑地低下頭。“是不是很醜啊,一定吓壞姐夫了。”
範進搖頭笑道:“這話便不對了。六妹這麽美的娘子若說吓壞就錯了,應該是說把我美壞了。”
徐六的臉本就白皙,加上常年不事勞動,出天花後又始終戴面紗,便更加白嫩可人,望之如瓷,當真稱得上吹彈得破這個評語。這時得了範進的誇獎,就見兩朵紅雲在臉上彌漫開來,一直蔓延到耳朵,紅若彤雲,更加幾分可人之态。
其實她的相貌本來也很美,隻是與張舜卿那種傾國傾城且異常張揚的美不同,屬于溫柔可人,十分耐看類型。這時穿着不合身的長衣,再加上這羞态,就更惹人憐惜,明明是個大姑娘了,反倒是像個小孩子。低頭懦懦地嘟囔了一句什麽,卻是聽不清。
範進見她受窘,連忙轉移話題道:“方才六小姐說做社是什麽社啊?我隻知道東南文士喜歡做社,女子也興這個?”
“就是……就是男人做,我們也要做。”徐六聲音比方才還低,不仔細聽都聽不清楚,眼睛不敢看範進,隻把懷裏一直緊抱的木盒舉起來放到桌上。“我們幾個女子組了個海棠社,做詩寫話本。小妹是社首,這段時間寫了兩部文章,已經刻闆印了出來,還有幾位姐妹的作品也在裏面,請姐夫……上腕。”
範進這才明白,原來這木盒子裏裝的,是這小丫頭自己寫的稿子,難怪如此在意。其實不用看範進也知道,這裏面出不來什麽好貨色。徐六自身固然有文采,但不代表能寫小說,那一幹所謂同好以她爲首,多半是看重魏國公财雄勢大,找個金主方便出版,自身的學識又能高到哪去。
範進不記得這個時代明朝出過什麽有名的女性小說家,也就不看好海棠社的文章,但是身份限制不看不合适,隻好打開木盒,将裏面的幾本書目拿了出來。
這幾本書都裝幀得十分漂亮,用紙質量也上乘,以話本這種形式來說,書做這麽好,多半是賺不到什麽錢的。好在魏國公府也不指望這點收益,全賠了也沒人在意,主要是哄六小姐高興。
範進随手翻動着書頁,見裏面的内容果然如自己所想,無外是千金小姐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并無甚稀奇處,文字上也較爲稚嫩,估計作者的年紀也不大,好多地方還能看出摘錄他人的痕迹乃至整段照搬。
如是看了幾篇,就在範進覺得索然無味時,忽然被眼前最新的文章吸引住。首先文字很優美,與前幾篇的文筆相比有天壤之别,其次題材有亮點。雖然依舊是公子落難,丈人悔婚,可是自幼定親的小姐已經病故,墳頭草都已經幾尺高,這怎麽圓?難道是後面出來假死梗?還是代嫁梗?可是員外隻有一子一女,沒有人可用啊。
範進來了興趣,繼續翻動下去,但沒看幾篇,他就猛的把書扣在桌上,對徐六道:“這……你這社裏都什麽人啊?這寫的是什麽東西!爲什麽書生和小舅子在一起了,還……還生了孩子!這怎麽回事啊!還有裏面寫兩個男人在一起搞那些東西……你個小姑娘也敢看?”
徐六一臉無辜道:“這有什麽不好麽?姐夫也是進京趕考過的,如何不知翰林風?若是姐夫入了翰林院,也要這樣啊。再說我又不是小姑娘,那些東西我都看過了,還有的我自己也寫過啊,有什麽關系?姐夫快點看我的,看我寫的好不好?”
她作爲首領,文章在最後面。範進大腦還處于雷擊狀态中,一下沒反映過來,過了好一陣,才把注意力放到徐六的作品上。隻見其題目是:霸道姐夫醜姨妹,心裏略微放松了些,總算不是霸道姐夫俏舅子就好。
再看内容上,範進不得不承認,方才那篇文雖然雷的他外焦裏嫩,但是文筆上比徐六這篇好多了。徐六的文字透着小女生的幼稚青澀,屬于文字票友這個級别。故事更是高仿自己那個霸道莊主愛上我,寫了一個英俊多情的姐夫,娶了美麗的大小姐,然後這大小姐有個醜陋單純的小妹與他們一起生活。
醜陋的小妹既醜又笨得不到喜愛,但霸道姐夫就像眼瞎了一樣,放着美如天仙的老婆不愛,被這個不是弄丢他珍貴書籍就是折斷他心愛紫毫的小姨妹所吸引。小姨妹反倒是百般推托,直到某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霸道姐夫控制不住自己強占了小姨妹的青白。再之後就是一番虐心苦戀,姨妹跑路,懷孕,遇到暖男男二,但最終還是被姐夫再次抓回去強上,各種姿勢一百遍之後就死心塌地跟在姐夫身邊。後來姐姐感染重病,臨死前把丈夫托付給姨妹照顧,一家三口過上了幸福美滿生活……
除去文筆,隻看内容範進也覺得哪裏似乎有些不對勁,看看徐六道:“爲什麽要把姐姐寫死啊,她好象沒什麽錯啊。”
“原本小妹是想寫姐妹共夫效娥皇女英的,可是其他社員說不行啊,不真實啊。說不管姐妹感情都好,涉及到相公,肯定是要鬥個你死我活。她們還要寫姐姐怎麽虐待妹妹,最後被姐夫識破真面目,姐姐含羞自盡呢。小妹權衡一二,覺得這樣寫最是折中。”
範進隻覺得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這都是群什麽人啊,爲什麽這事姐姐要含羞自盡啊,沒道理啊!還有爲什麽女主是小姨妹啊,徐六又一口一個姐夫叫着,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就在他心内狐疑的當口,徐六又道:“姐夫,姐妹們都想見你這個大才子一面,畢竟沒有你,就沒有海棠社。小妹已經在姐妹面前打了包票,姐夫不會讓我沒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