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居于深宮的萬曆是沒有朋友的。宮中太監沒資格成爲他的朋友,加上他涼薄本性,即便是從小伺候他長大的宦官,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奴仆。主仆之分一定,自然就沒可能成爲朋友。
至于自己的同胞手足,萬曆從心裏恨他分走了母親對自己的寵愛,更恨其身體健康,而自己卻身染疾病,對其沒有什麽好臉色,自然也就談不到親近。雖然有陳太後這麽個母親一般親近的人在,但是朋友終究是沒有的。
範進的畫工和故事令他癡迷,交談之時,更覺得其是個難得妙人。像自己一提女子,他就能給自己講一堆美人經出來。從上古美人講起,再講到沿途所見市井美人,讓萬曆的心裏發癢周身血液沸騰,如果不是顧忌母親的權威,真想再拉個宮女來試一試那等事。
他很清楚,在皇宮裏自己如果找人談女人,最後肯定被報到母親那裏,然後自己倒黴。大臣也會認爲自己這樣的行爲是荒唐,是不務正業,隻有範進肯陪自己聊女人,還會和自己講那麽多東西……範卿果然是朕的知心人。萬曆如是想着,心裏對範進好感更增加不少,隻覺得點二甲傳胪太過委屈,如果當初硬把他點成探花,顯然人在翰林院裏,随叫随到更是方便。
于李太後面前,他隻将範進前半截的話說出來,聊女人那些自然掠過不提。李太後倒也覺得範進果然是個忠臣,也是個聰明人。能借着與皇帝閑聊的當子規勸君王,于見識和謀略都讓太後很是認同,再加上李彩蓮的關系,便也不打算阻止皇帝與範進做朋友。隻是提醒着皇帝,于範進的封賞不宜過早,最終還是要等張先生來拿主意。
而在鄭家院落裏,鄭婵一天時間已經整治了一大桌酒席,作爲迎接範進的禮物。對于這個時代的普通百姓來說,皇帝便是神仙。能夠進宮陪皇帝讀書,與成仙得道沒有什麽區别。鄭承憲鄭國泰父子都覺得面上有光,自己的家裏住過一個可以面聖的讀書人,便是幾輩子修來的造化,足以在街坊面前吹噓幾十年。連帶着鄭婵給範進做丫鬟的事,也就不再反對。
原本這一家人都覺得虧欠範進恩德,對他十分恭敬,如今簡直就是要當神來拜。鄭國泰道:“蟬姐那夫家撐死就是個商賈,怎比得讀書人門庭顯赫?何況範老爺如今已是面過聖見過天顔的,跟在他身邊,便是折壽十年都值得。那邊的親事不必想了,怎麽也不能放着上好的天上人不跟,去到那裏去做什麽當家主母。”
鄭承憲也道:“是啊,婵兒自己也願意随範老爺前去,那便由她心意就是。隻是擔心她出身小門小戶,粗手笨腳的,不會伺候人,若是照顧的不好,範老爺可要多多包涵。”
由于範進還得在京裏幾天,這頓飯算不上餞行,氣氛也還算融洽,大家有說有笑,直到定更天才散席。範進剛準備回房,忽然鄭婉從廚房裏蹿出來叫了聲哥哥,範進笑道:“這麽晚了,小丫頭還沒去睡,當心明天起不來。”
“睡不着,想和哥哥說話,又怕哥哥沒工夫理我,采茵姐姐還在房裏等你呢。”
“臭丫頭人小鬼大,胡說些什麽。”範進笑着拽了拽她的小辮子,陪着小大人坐在廚房門檻上,鄭婉道:“哥哥你這回走,還回來麽?”
“回來是回來的,但是什麽時候說不好,這房子你們租給别人吧,我的東西也不必留。”
“不!這房子是哥哥住過的,誰也不能住!誰敢住,我就跟誰拼了!還有哥哥睡過的床和被子,别人誰都不許用!”
“小丫頭這麽兇,當心将來嫁不掉。說起來等我下次回京的時候,你說不定都嫁人了。做人别這麽固執,沒什麽許用不許用的,大家相遇是緣分,重逢也是緣分。我下次回京多半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不需要再租房住。所以你這房租誰都可以。再說我也不是說不住這裏,就和大家沒聯系了。你大姐還在我身邊當丫頭呢,咱們還是一家人。”
鄭婉點點頭,“沒錯,你是婉兒的大哥,咱們自然是一家人了。哥哥,人家說女孩子去别人家當丫鬟,都是要和主人一起睡的。那婵姐也是要和大哥一起睡麽?采茵姐姐怎麽辦?”
範進啞然失笑道:“臭丫頭口無遮攔,讓你大姐聽到看她不脫下鞋來打你。”
“我才不怕呢,就是想問問。”
範進搖頭道:“這種話你不該問,時候不到。等你長大些,就明白了。再說我說了也沒用,事情總是在變的,也許将來你大姐不想跟我身邊做丫鬟,想嫁人做正房也說不定。”
“如果是那樣,我就給大哥當丫鬟吧。”鄭婉揚着頭,鄭重其事道:“如果大姐不當,就我當,我睡覺很老實的,不會和采茵姐姐搶地方。大姐她睡覺才不老實呢,常在夢裏大叫救命什麽的,還打人。”
範進在她頭上一揪,“這種話以後不許亂說了,你是我的妹妹,怎麽能做丫鬟呢?好了,快回房睡覺,哥哥也要去陪你采茵姐說話了。記住,不管到什麽時候,我都是你哥哥,你都是我妹妹。”
被範進半是哄半是趕驅逐到後院的鄭婉,望着範進的背影,輕聲道:“我會長大的,等我長大了,才不要做你妹妹。我要做丫鬟!”
一連三天,範進都是上午到皇宮侍讀,下午趕回花家辦喪事的收尾階段。以往侯守用與花正芳交情深厚,可是這次他在喪事上出力無多,很是有些古怪。隻有範進心裏多半猜出些端倪,趁着機會也向恩師略提了一句:“沙氏甚是可憐,北方人到了句容,多半水土不服,難以忍受。再說她連南方話都聽不懂,到那邊也是受罪。若是能找個知根知底不嫌棄她的歸宿,她不會拒絕的。至少弟子有把握說服她。”
侯守用的反應很特殊,并沒有暴跳如雷的訓斥,也沒有答應。而是看了範進兩眼,語氣低沉地說道:“退思,爲師很羨慕你的灑脫和不羁。很多事敢想敢做,爲師卻是萬萬不能。記得我教過你守規矩麽?爲師心中的規矩雖然已經破壞了大半,但是總有一些規矩是我的底線不能破壞。朋友妾不可滅,我與花兄平素往來就多,若此時做出什麽來,九泉之下的老友名聲何在?這等事爲師……萬不能爲。你隻要記得好好照顧她,盡你所能不要讓這個好女人受委屈就好了。還有,不許你對她動什麽腦筋,否則爲師定不饒你!”
回憶着恩師的态度,範進心裏也有些唏噓,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膽大敢下手,看上的女人不管怎樣都要得到。恩師明明對沙氏心裏有情,卻要考慮到輿論以及與花正芳的交情,不敢表白出來,哪怕連最後的機會都不想抓住,隻能落個黯然分手。
沙氏則自始至終蒙在鼓裏,哪裏想得到有這些糾葛,隻是她爲人本分且有些懦弱,即便對侯守用有不滿,也不會在他弟子面前說出來。對範進而言,她隻有愧疚二字,深感自己一家虧欠其太多,尤其是如今範進都已經入宮陪讀,未來自有大好前程,自己又哪裏還敢拖累恩人。
眼下喪事已經到了尾聲,下一步就是扶靈還鄉,即使明知道自己母子上路基本沒什麽希望,但沙氏還是咬着牙向範進提出,由自己帶着兒子送靈柩回句容。
範進看着這婦人的臉,暗自替恩師惋惜,這麽個女人按說也足以照顧恩師下半輩子,他非要顧及這些世俗目光而放棄掉,可惜了啊。臉上則很是和藹,“沙娘子,可是範某有哪點冒犯之處,讓沙娘子不快?若果真有請盡管明言,範某自當賠禮道歉。”
“不不……恩公說的什麽話?您對妾身一家天高地厚,妾身感激都還來不及,哪裏還能有什麽不快,那不成了沒良心的東西?此事萬萬沒有,隻是……隻是妾身不能耽擱了公子前程。此去句容千裏迢迢,公子一去,自己的功名前途不是都要誤了?”
範進點頭道:“我如果騙你,可以說沒關系,但是這樣就不夠坦率。我不想欺騙沙娘子,确如你所說,我跟你去句容,會損失很多。包括……進翰林院的機會。”
沙氏聞言一驚,連忙道:“那可不敢!若是爲了我家的事害公子入不得翰林院,就是來世當牛做馬,也還不清公子恩惠的萬一,這樣的大恩大德,我們哪裏敢受。”
“可是如果我不送,你們又怎麽回去呢?第一,船上一般是不肯接受棺材的,不管貨船客船,都不歡迎棺材。一來有味道,二來不吉利。第二,回去一路上使費不赀,花老囊空如洗,你們怎麽走?第三,繼蔭驟失天倫,心情頹喪。無非是孩子懂事,不在你面前表露出來,一路上若是飲食不周,再受風寒,必發疾病。那時候你人在外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若再有歹人觊觎,你如何保得住花老顔面?又怎麽保存他的骨血?”
畢竟沙氏隻是花正芳的妾室,還是由丫頭轉正,連儀式都沒有,因此範進對她不需要太客氣。一連串問題如同連珠炮,轟得她頭暈眼花面紅耳赤,這些問題有得說的過于尖銳,讓她大覺羞澀,但也得承認,範進每一個問題,都極有道理,不是自己能夠回避或是裝鴕鳥躲過去的。
“或許……或許會有辦法的,這世上總是有好心人……”
“世上當然有好心人,但是壞人也不少。沒有個男人陪着,是不行的。”範進站起身,面向窗戶道:“大丈夫一諾千金,範某既然答應了沙娘子護送你們以及花老骸骨還鄉,就一定要做到。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損失多少,都是範某心甘情願,不會以此爲條件,要沙娘子報答什麽,請盡管放心。”
沙氏年紀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确實有些擔心千裏同行,範進以此爲要挾要自己以身報答,到那時身不由自主容不得拒絕。此時範進點破,她反倒有些覺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直羞得面如火燒,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心内想着:可惜繼蔭是個男孩,若是個女孩該有多好?
範進又道:“沙娘子也不必想太多,範某料理一下這邊的事,便會向朝廷叫奏章請辭。接下來我們就可以走,這一路上我不會要求你什麽,也希望沙娘子答應我一樁事。”
“恩公隻管吩咐……妾身不敢違抗。”
“這不是吩咐,而是爲了方便。男女同行都有不便,所以我想和貴府上攀一門親戚,這樣行動起來也免去不少口舌。繼蔭這孩子很是可愛,範某與他投緣的很,想要把他收錄門牆,做我一個弟子。日後繼蔭學有所成,範某晚年也好仰仗這個弟子多幫襯着些。”
沙氏連忙道:“恩公言重了。繼蔭黃口小兒,能有什麽出息?能做範老爺的弟子是他的造化,依妾身之見,不若讓繼蔭拜範老爺做個義父,請範老爺收下他爲螟蛉義子,這一路上便好照應了。”
“如此便最好不過。另外一點,沿途之上所有應酬打點,都由範某出面,沙娘子便不必抛頭露面了,不知沙娘子可願意?”
“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妾身最怕和男子打交道,能不出頭是最好不過。多虧有恩公在,若不然這一路上光是應酬也難爲死個人。”
範進從侯守用那裏打聽到,沙氏最早給個大戶人家當丫鬟,就是因爲答了家中大少爺幾句話,被大少爺以爲是有意勾引,便趁着酒意硬拖進了柴房,後來又被家中主母趕出門,白白吃了虧。從那以後她對于和男子說話有些抵觸,自己這個要求于她而言确實不會拒絕。
把沿途社交的權力拿過來,誰再想在沿途通過沙氏這邊做文章,或是了解什麽情況就做不到。至于把繼蔭收爲義子,情形也同于人質,有這個關系在,沙氏将來就算想起些什麽,也絕不敢把事實說出來。花正芳屍谏張居正這事,就算徹底石沉海底,永無反轉之期。接下來要做的,便是怎麽走得風風光光,名動京師。這好人不能白當,總得撈一點什麽,才好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