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麗?”\r
範進對這個聲音不陌生,畢竟他遇到的波斯女人就那麽一個。其身份是張居正侍妾,但實際沒有給名分,她一個波斯人大抵也搞不清楚大明内宅裏名分二字對女人的重要性,也沒争取過什麽,到現在其實就是一個陪睡的大丫頭。範進沒法喊她伯母,隻好喊名字。好在波斯習慣與中原不同,阿古麗又是女奴出身,不以别人叫她名字爲忤。\r
聽到範進回應,阿古麗又道:“沒錯,就是這裏了。”\r
随即房門被人輕輕推動,一聲輕微的嘎吱聲響起,門開了一道縫,随即一個窈窕身影如貓一般靈活,直接鑽進了房中,二話不說便撲入範進懷裏。\r
“相公!”\r
非蘭非麝的香氣撲鼻而來,這身影,這聲音以及這香氣,都是範進再熟悉不過的,不是張舜卿又是何人。\r
此番夤夜相會不同于上次相府花園,張居正不會在暗中監視,兩人的膽子也大些。先是緊緊相擁,接着唇舌糾纏一處,随後就倒在了客房那張木床上。範進很慶幸,自己一天都在忙喪事,身上滿是那葬禮上素香的味道,李彩蓮的痕迹都被掩蓋住,即便以張舜卿的細心也察覺不到。他那如火一般的熱情,也讓張舜卿不曾起絲毫疑心。\r
兩人親熱良久,直到發現範進的某些企圖時,張舜卿才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拒絕着:“退思……我……我有孝在身,不能伺候你。如果你想要,我去找個丫頭……”\r
“不……除了卿兒,我誰也不要。我知道你有熱孝,不會勉強你什麽,隻是一時情不自禁,你别見怪。我們就這樣說說話,也很好的。”\r
張舜卿粉面绯紅,對于不能侍奉郎君,心内頗有些愧疚,也就不好問着自己不在這段時間,除了錢采茵這個老女人之外,愛郎是否又去偷吃的事。她不知道範進來是幹什麽,但是相信肯定有大事發生,初時是顧不上這些,現在既不能做其他的事,就有的是時間說話。等到了解了過往,她輕聲叫起來。\r
“不可!範郎你不能這樣,爹爹也不能這樣對待你。非翰林不入内閣,若是退思錯過館選,你将來便做不得閣臣了!這關系到你一生的前途,怎麽能如此行事?我不許你去。這事不許你做主,得我說了算!”\r
“卿兒你聽我說,即使沒有花老這件事,我也不想入翰林院。我當然很想成爲閣臣,可是比起做閣老,我更願意做你的夫君。讓我在閣臣與你之間做個選擇的話,我會毫不猶豫選擇你,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便是皇帝寶座,也比不上我的卿兒。”\r
張舜卿聽得心内一甜,“相公愛我我是知道的。可是這與你做閣臣有什麽關系?爲什麽你我婚姻之事,與你閣臣大位有關系?”\r
“當然有了。雖然世伯讓二哥他們去考科舉,做翰林,但我敢打賭,絕不會讓二哥他們入内閣。自我大明開國以來,隻有父子進士,幾時有過父子翁婿宰相?文官不比武臣,位置是不能世襲的。若是父死子繼,或是以翁傳婿,這等情形和竊國有什麽區别?世伯定被人看做操莽之臣,那可是有族滅之禍!再者,知父莫若女,你想想看,世伯可是那等不忠不孝之人?老人家輔政,隻爲報先皇知遇之恩,全萬歲師徒之義,怎麽可能去做那種天怒人怨的事?所以我要麽入翰林院,一輩子做個清流,但是不能掌實權。要麽……就隻能與舜卿天各一方有緣無分,等若是讓我用你去換閣臣之位,這種賠本的買賣我怎麽肯做?整個大明天下在我的心裏,分量也不及你的萬一,所以我隻要你,不要閣臣。這回不入内閣對我而言,沒什麽損失,反倒是有利無害。你想啊,要是世伯覺得很對不起我,想來想去沒什麽可以補償我的,同意讓你嫁給我,我不就賺大了?當然這種話隻有你知道就夠了,讓世伯知道我要被打死的。”\r
張舜卿從未曾往這方面想過,隻是覺得心上人才高八鬥,自該入閣拜相才合他本領。此時聽範進分說,她也不得不認同範進說的有道理,可是随即便又有些爲範進叫屈。\r
出身于宰相門廷的貴女,對于權柄地位的重要性看得其實遠比普通人重。在她那個位置上,對于權柄帶來的好處看的就更多。金錢也好,美人也罷,隻要有了權柄,都不成問題。\r
以範進的相貌才情,娶親并不爲難。隻要他願意,滿朝文武乃至勳貴之家的女子,也大可由他挑選。反倒是自己左右已失申于他,并不再像過去一樣金貴。父親又幾次三番破壞婚事,若是他就此退身,真就遂了父親心意不娶自己,也不爲過錯。\r
以他的才幹,若是真放棄了自己,想要當翰林做閣臣并不是太難的事情。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堅持要娶自己,除了冒着觸怒父親的危險外,更是放棄了大好前程。\r
不管張舜卿如何自傲,也不會認爲自己比一個閣老位置來得重要。換句話說,範進真若是成了閣臣,想要年輕美貌的女子,乃至出身家室好的,也都不是難事。愛郎一直爲自己默默地犧牲,偏又不讓自己知道,相比而言,自己這段時間的抗争又算得了什麽?\r
一念及此,張舜卿的鼻子微酸,緊緊抱着範進,哽咽着道:“你……你怎麽這麽糊塗。我左右都是你的人了,脾氣差勁,人也霸道,不是個賢惠妻子。你該選個大家閨秀做娘子,然後去當閣臣啊。大不了我嫁人之後還會與你相好,做你的女人,也不要爲了我放棄閣臣之位……這不值得的。”\r
範進也緊擁着她,兩人仿佛都是用生命的力量抱緊了對方。“我知道卿兒的爲人,如果讓你做那樣的事,你不管裝得如何快樂,心裏也會自責會後悔,這對你的身體并沒有什麽好處。我可以失去地位權柄,但我不能讓你失去健康。其實不做閣臣也沒什麽不好,破家知縣滅門太守,做個地方官很威風的。再不成做個有油水的京官,也一樣發财。就是有些委屈你了,做不成閣老夫人,你還願意不願意嫁呢?”\r
“願意!願意!退思爲我犧牲這麽多,慢說做不成閣老夫人,便是你将來成爲布衣之身,我亦願與你粗茶淡飯相伴終老。你爲我付出那麽多,便讓我用下半生補償郎君,我會努力學着做個合格妻子,不會再像過去那麽不講道理。若是我哪裏做得不好,郎君……便隻管罰我就是。在你面前,我不是什麽相府千金,隻是你的娘子,一個誤了你前程的小女人。”\r
兩人唇齒糾纏在一起,這次反倒是張舜卿采取了主動,她已經不管是在喪裏還是在什麽時期,隻要自己的愛人需要,她願意獻上自己的全部。反倒是範進總算保持了理智,知道眼下不是做這種事的時機,再說這段時間有李彩蓮這個貴女相伴,倒也不至于急到這份上。兩人抱在一起,說着情話,隻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窗紙隐約變白。\r
範進連忙道:“你趕快回房去,被世伯知道不好。”\r
“我不怕。”張舜卿咬了咬下唇,“知道便知道,若是爹爹這次還不肯答應你我婚事,我便削發爲尼,找個庵堂出家去!我這段時間已經開始練相公教我的易筋經,其他人誰敢娶我,看我不打得他滿地找牙!”\r
“好啊,這麽說來,我的卿兒要變成俠女了?”\r
“正是如此,誰讓我的郎君命帶桃花,爲妻隻好學些武藝,将來好把那些狐狸精打得頭破血流才能出氣。”\r
“那你該先打那個罪魁禍首,不是那些受害人,隻求夫人發發慈悲,到時候千萬手下留情,少用幾成氣力。”\r
兩人正說笑着,阿古麗推門進來。張居正與馮保做徹夜之談,她也正好有時間,給範進守了一晚的門,于兩人的話聽到了六七分,對于範進自是頗爲欣賞。在漆黑的走廊裏,她不止一次感激神明,給了小姐一個最好的相公,也決定爲這對神仙眷屬盡可能提供幫助。\r
她走進來先朝範進笑笑,模樣很有些長輩看女婿的味道,又對張舜卿道:“小姐,我們還是先回房吧,老爺在這裏逮到你,會發脾氣的。範公子也該回京師去了。”\r
“是啊,花老的喪事還沒完,我怎麽也要回去接着料理。”\r
張舜卿想起範進一料理完喪事就要扶靈南下,自己這一路要走陸路,他走水路,其實是見不到的。心内無數相思之意,隻好化做一番溫存,随後才與紅着臉的阿古麗一并離開。\r
張居正這邊也做好了安置,爲鄒元标求情的奏章寫好,交由馮保帶回。另外又準備了一份密貼,把範進不制造英雄,堅決不搞廷杖的觀點詳細記錄,以自己的名義上奏太後與天子。這是大明朝首輔的一項獨有權力,以密揭形式上奏的本章,不經過通政司與會極門,出首輔手入皇帝眼,其他人無從得知。\r
以這種方式闡述範進的觀點,自然不是奪功,而是替範進背書。畢竟範進就是個觀政進士,這種話對張居正說說可以,對太後和皇帝提這種建議便有些成色不夠,首輔上奏才明正言順。\r
對于範進,張居正倒是沒說什麽,隻囑咐了一句路上小心,顯得有些冷淡。但正是這種冷淡,才透露出真正的親近,範進與張家的關系,已經到了不需要額外客氣或是用言語感謝的地步,或者說,範進立的功勞和貢獻,不是幾句口頭安撫能夠酬庸,自不必再用這種套路來敷衍。\r
花正芳的葬禮在範進操持下,辦得很是氣派。先是科道系統的言官,随後京師各大小衙門官員,乃至勳貴府上,也都派了人前來慰問吊唁,直到宮中來人代表天子表示哀悼時,花正芳的榮耀便被推到了巅峰。\r
外人不知,隻道是花正芳剛直不阿的名号終于換來了應得回報,這位正直清廉的老人終于在死後,得到了應得的待遇。但是沙氏母子卻很清楚,以花正芳的人緣、官職都不足以讓其死後有這般哀榮,這次面子這麽大,場面擺的這麽足,全是範進的功勞。\r
光是維持這場氣派葬禮所需的使費,就是一筆數字驚人的銀兩開銷,畢竟老人一生清廉,爲了讓清官在人生的最後一程依舊保持體面,這些前來吊唁的人隻是上香行禮,再不就是慰問,偶爾送些東西也都是不值錢的,遠抵不上招待他們所需的開支。\r
帳房裏,範進的算盤珠子撥打得飛快,那劈啪做響的聲音,就像是一連串巴掌打在沙氏臉上,讓她的粉面通紅。人家跟自己沒有什麽關系,憑什麽使費這麽多錢?在京師活了這麽久,人情薄如紙的道理早就明白了。她知道,自己欠了債,欠了永遠還不起的債,但是爲了丈夫這債還非欠不可。\r
她是個極羞澀的女人,并不善于社交,但是一男一女在帳房裏太久又怕惹起非議,隻好大着膽子問道:“範公子,一共……花了多少銀兩?”\r
“沙娘子不必關心數字,這些是我的問題,不會讓人爲難你們。我已經從馮記錢莊借了二百兩銀子,以我與馮公公的交情,再借幾百兩也很容易,喪事不會出問題。還有,回句容也是要路費的,這部分銀子也是我來想辦法,沙娘子隻需要照顧好繼蔭,其他的不必多管了。”\r
二百兩……聽到這數字的沙氏隻覺得頭一陣眩暈,當初二十幾兩京債就讓花正芳喘不上氣來,那麽一個剛直的老人不得不接受那些店鋪夥計的奚落。二百兩,以眼下的家境,又該怎麽還?\r
她知道,這男子沒有讓她還錢的意思,可是這種人情債比起金錢債,卻更沉重萬分。她心内默念着:老爺一定是在天上保佑着我們,讓自己母子遇到了京師第一号大好人。活菩薩,這真是活菩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