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基礎設施建設不能與後世相比,即便是官道,也難免有破損坑窪,更沒有路燈照明。黑暗往往給歹徒勇氣,天一黑下來,秩序的存在感就大爲降低,盜賊土匪就敢于出來打搶。是以除非是傳遞緊急軍情或是與之類似的特殊情況,通常而言,沒人會在這個時候走夜路。\r
也正式因爲這一點,二更時分,在通州館驿外負責值宿的管家姚八看到範進從馬上下來時,便意識到情況不簡單,并沒聲張,拉着範進直入内堂,并吩咐人叫醒了張居正。\r
等看到範進遞過來的花正芳遺章,以及範進自己手書的那份假冒遺章,以張居正之能,竟然也看不出後者有僞造的痕迹。他不得不承認,範進在書法一道的修爲簡直就是天才,這種作假手段自己親眼目睹都沒法舉證,這份手段放眼大明境内其實也少有人及。\r
再考慮到之前設計引導輿論時所體現出的謀略,這種人屬于心計手段和能力都不缺乏的狠角色,即使嘴上不承認,張居正心裏也得認可,如果其不是幫自己,而是與自己作對的話……确實是個不小的麻煩。當然,如果是那樣,這樣的人在一開始就被自己幹掉了,也不會活到現在。\r
張居正也清楚得很,範進這次是冒了多大風險爲自己做這種事。偷換奏章這事鬧開來,足夠讓他身敗名裂,即使自己有心回護,其多年苦讀換來的功名前程,實際也保不下來。\r
這種事即便是自己手下的心腹,也未必肯做。畢竟大家投奔張居正求的是升官發财,不是舍己爲人。大家在官場上因利益或是鄉誼結成的是個團體聯盟,而不是主君與死士的關系,沒人會爲張居正冒這種風險,隻有自家子侄才有可能做這種事。\r
嚴格意義上講,範進還不算張家什麽人,就連女婿預備役都沒混進去。之前自己對他的态度也不算很好,面臨棒打鴛鴦的情況下,範進不但沒有記恨自己,反倒出死力報效,人心換人心,張居正心中自不可能沒有動搖。\r
其實事情到了這時,張居正就算想要淹沒範進的功勞也肯定辦不到。這種事不可能大肆揄揚,可終究還是有侯守用這種知情者存在。如果自己繼續對範進采取冷處理,那這些江陵黨的心早晚也會冷下來,那自己這個首輔便成了孤家寡人呼喝不靈,再想要發動一些攻擊,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得心應手。\r
時勢比人強。即便張居正内心深處對于範進再怎麽不相信,現在也不得不再次把他和顧實放在一個天平上做比較,結果也不言自明。\r
他沉吟了好一陣,唏噓道:“花正芳……是個好官。國朝言官當以其爲楷模,如果人人都能有其風骨,則言路清明,百官畏懼,就沒人敢怠惰公事,胡作非爲了。可惜啊,這樣一個人,一直以來抑郁不得志,到最後居然落得如此一個慘痛收場,是老夫有負于他,亦是國朝有負于他。其奏章所言,頗有讓老夫自省之處,也有一些地方,是他矯枉過正或是誤解于我。但不管怎麽說,他上這遺章是發自肺腑,與鄒元标那等賣直之徒,不可同日而語。若是他還活在人世,我真想與他同桌共飲,将苦衷對他說明。可惜斯人已逝,這些話便無從談起。退思,此等忠良的後事不可草率,定要盡善盡美,所需用度老夫承擔就是。”\r
“世伯放心,小侄自會料理好花老的後事。眼下總算是把事情糊弄過去,不至于生出波折。就是接下來世伯的行事,須得要斟酌一二。這次的事算是個警告吧,幸虧家師與花老素日相善,花家又沒有什麽人,否則的話……世伯縱不懼閑言碎語,但總歸是于清名有礙。能夠避免,總是避免一些物議爲上。”\r
“你有什麽意見,隻管說出來。”\r
範進沉吟了片刻道:“小侄現在有兩個想法,鬥膽說出來,請世伯參詳。其一,上疏乞救鄒元标等人,千萬不要對他們施廷杖。”\r
如果這樣的話是在幾天前說出來,範進估計沒有說下去的機會就會被張居正打斷,甚至吃排頭也說不定。但此時張居正并沒發脾氣,而是耐心問道:“爲何?”\r
“爲了不讓他們達成心願。”\r
範進冷聲道:“鄒元标、伍惟忠二人上那樣一份奏疏,所求者無非就是邀名。廷杖打的再狠,隻要不打殺他們,他們就算是落下名聲。再有一幹師友同道爲其鳴冤叫屈,仕林之内他們便成了楷模,這對世伯來說并無好處。而且開了這個頭,日後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存有效法之心,前赴後繼隻圖一名。不管對于朝政,還是對于世伯,都無什麽好處可言。再者,世伯上疏,也算是給王錫爵一個面子,一些清流士人會感激世伯恩德,自己的行爲上也會收斂一些。大家都不是笨蛋,自然都明白進退。”\r
張居正道:“太後動怒,聖心不安,若是這麽高舉輕放,未免太便宜他們了。”\r
範進道:“使其所求不成,便是對他們最大的懲罰了。這種事要做的,就是不制造忠烈,不給他們成爲忠烈的可能。小侄以前聽過一個故事,海外某個小國,有群盜賊行爲喪心病狂,手段殘酷已極。盜魁爲官府所擒之後,便一心求死,隻盼着人頭落地之後,部下以他爲英烈,将其之死視爲殉道。再靠着這份名聲,誘騙更多的人入夥。可是官府處置極爲有力,所有人都是按律處置,并沒有額外加刑,并将其所做之惡公諸于世,從頭到尾,不給他們成爲英烈的機會。那夥盜賊不但沒能實現願望,反倒在民間聲望大損,勢力便衰弱了下去。對付鄒元标這等人,也是一樣,不給他們成爲英雄的機會,過幾天放出來,接着便在吏部給他任官。”\r
張居正沒接話,而是沉吟了片刻,吩咐姚八道:“把雙林請來,大家議一議。”\r
馮保本來是在館驿裏避難,免得回京之後面對王錫爵等仕林中人的疏救,來個眼不見爲淨。等到聽了範進的主張,他的眼睛也自一亮,“太嶽,範進這辦法不錯,這麽一來既放個交情給老王,也不讓那些人好過。至于鄒元标他們的處置,外放!”\r
張居正點着頭,“貴州素爲貧瘠之地,民風剽悍而少教化。就讓鄒元标到地方去做教官,至于伍惟忠,他的身體不是一直不好麽,讓他回鄉養病便是了。”\r
馮保又道:“方才退思提到的秦元慶,這個人……得升官啊。”\r
張居正點點頭,“老夫有分寸,回頭就讓吏部安排一下他的升轉。”\r
範進心中暗自佩服,這兩個官場老手陰人的本事并不在自己之下,隻一提了個頭,便有了一套完整的陰人方案出來。把鄒元标扔到教育水平菜雞的貴州去當學官,就是爲了不讓他出成績,有張居正在上頭壓着,就算鄒元标真把當地教育做出番成績來,皇帝也不會看到,科舉時貴州籍學子也難免被區别對待。\r
而馮保對秦元慶的手段更爲狠辣。仕林之中,肯定有人會懷疑花正芳遺章的真實性,但是文字在那,誰看也看不出毛病,但是心裏肯定有所懷疑。自己把奏章給他,算是丢鍋初步,馮保的這手升官處置,等于是把鍋扣實,讓秦元慶連丢鍋的可能都沒有。\r
隻一想到他上了這遺章,又升了官,大家就會認爲遺章的問題肯定是他搞的鬼,自己的嫌疑就被洗刷幹淨。至于所升的官職,自然是有職無權那種明升暗降的機構,日子還未必有巡城禦史好過。\r
這倒也算是幫自己的忙,範進自是領情。向馮保道過謝,他又道:“第二件事,就是世伯得回趟家鄉。”\r
馮保道:“這可使不得。太嶽回鄉,那我們前面的事不是白做了?再說眼下朝廷裏這麽多事,又怎麽走得成?”\r
範進道:“回鄉不是守孝,而是辦喪。畢竟老太爺死喪在地,爲人子者,怎麽也要回去料理。再說老太夫人還在家中,也應請到京師來納福,這事也得相爺去辦。至于朝中之事,可以遞補輔臣,把小事處理掉,至于大事……看萬歲的意思,實在不行還有八百裏加急可用。”\r
張居正看看範進:“那樣一來,老夫便不能坐船,隻好乘轎了。”\r
“這倒是不錯,水路太快,驿馬怕是追不上,隻怕要誤事。”\r
馮保也明白過來,範進這是替張居正在收買大臣,也是盡最大可能釋皇帝之疑。眼下張居正回朝其實也沒問題,可是難免還是有大臣認爲一系列的事都是他在操縱。隻有張居正自己到家鄉去,才能徹底洗脫嫌疑。内閣裏遞補的大臣,其實就是張居正收買的手段,被遞補進去的閣臣,都是張的黨羽又或是他所看重的人,不管是誰入閣,都要見他的情。\r
至于大家在内閣裏是否肯配合張居正,那都不是問題,呂調陽、張翰這麽兩個重要角色都輕松斬于馬下,誰要是還不肯服從調遣,也不過就是舉手之勞。馮保點頭道:\r
“退思說的不錯,太嶽你得注意一下名聲了。先有鄒元标等人上疏,後有花正芳死谏。這個風氣不好,如果你這個時候回去,再有個瘋子跳出來,不見得次次都這麽好命。退思,你這次算是立了大功,等到進宮爲天子侍讀,跟先生好好讀書,将來前程不會差勁。”\r
範進搖頭道:“這是小侄想說的第三件事,我也要告辭出京。”\r
張居正不解道:“出京?你要去哪裏?眼下館選雖然未開,但是内閣裏補了人,接下來肯定就是要開館,你這個時候出京,不是誤了前程?”\r
範進道:“我問過了,花老的遺孀要帶孩子送靈回鄉。花家在京裏沒什麽人,孤兒寡母如何走得了這麽一段路,總得有個人送她們才行。小侄不才,願意應下這差使。”\r
馮保道:“這事不用你,我找幾個人。”\r
張居正笑道:“那不成了押送?退思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是不放心這一大一小回鄉,怕有心人拿他們做文章,從口中問出些什麽來。這事是退思想得周全,可是對退思你來說,這不公平。”\r
範進道:“爲世伯分憂,赴湯蹈火再所不辭,不過是一翰林身份而已,小侄不在乎!當日世伯問過小侄,人皆重京官輕外任,小侄就說過,在心中并無這等貴賤之分。這話在今天也是一樣,小侄心裏,京官外任不分高低,能否入翰林院,也看得不那麽重,隻要爲世伯出力,在哪裏都是一樣的。何況将來世伯要行新法,地方上總要有人才行,您在京中九天之上,發号施令調度千軍萬馬。下面總要有人給世伯當耳目,看看下面的人是否真的按您的意思行事,還是把好經念歪。朝堂之上人才濟濟,不缺小侄一人。而下面的官吏,總要有人肯對世伯說實話,也敢對世伯說實話。”\r
張居正看看範進,“退思,你說的固然有道理,可是如今人人都想往上走,沒人願意待在下面。你這樣選,等若是爲了替老夫解決隐憂而犧牲自己的前途,這便讓老夫很爲難了,不知該如何酬庸補償你所作出的犧牲。”\r
範進灑脫一笑,“世伯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個選擇是小侄自己心甘情願做出,并不想要任何補償。在廟堂在地方,都是爲國出力,哪有高低貴賤之分。”\r
馮保點頭道:“這話說得好。應該讓天天在吏部鬧是那群猴崽子聽聽,看他們羞也不羞。天色不早了,京裏關了門,你肯定進不去。就在館驿裏歇了吧,我說姚八啊,你趕緊帶着退思去客房歇息,有什麽話明天再說。”\r
等送走了範進,馮保對張居正道:“太嶽,你是個聰明人,一是佳話,一是怨偶,該如何選,你自己心裏有數。我卿兒侄女心裏是什麽想法,你也清楚得很。範進這種爲人脾性,即便侄女另嫁他人,他也不會罷休,到時候鬧出其他事來,更爲不美。何況他對你赤膽忠心,連做翰林的機會都放棄了,你又犯得上枉做小人麽?”\r
張居正沉吟許久,長歎一聲道:“此事等我禀過家母再做計較,總之……我不會讓他吃虧,也不會讓卿兒抱憾終生。這小子,嘴裏說的什麽都不要,卻要摘我的心頭肉,這算盤實在是太精了。等到成了我的門前嬌客,又有什麽是他得不到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數,他大概就是卿兒的劫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