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刑部的工作效率不高,按說眼下正是捉拿朱國臣餘黨,清理衙門内部的時候,刑部正該忙碌。可是人心浮躁,大家的心思都在這場廟堂争鬥上,對于案件投入的精力有限,工作正經也沒幹多少。
刑部裏參與過周世臣案的三名司官都已經外放,但是剩餘司官不代表安全。如果朝廷追查涉事人員,誰也不敢保證闆子不落到自己頭上,所以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
午飯之時,範進與侯守用離開衙門,到附近一家小酒館用飯。鄭婵已經離開了,她在都察院哭訴了一個多時辰,居然讓不少正人君子爲之慷慨解囊,光是捐款就收獲了上千文銅錢。能從一幫窮禦史身上搞到這麽一筆錢,足見其表演功力。
說了幾句她的事,侯守用就提起了眼下的朝局。他的品級太低,除非是大朝會,否則上不了金殿,于工作上也是聽令而行。對于慈聖的懿旨略做分析,便猜出李太後這麽做的真正用心是在排雷。
“如果說這個朝廷裏最不希望高拱回來的,排第一的絕對不是張居正,而是皇帝與慈聖。當初高拱放言,十歲子何以坐天下,形同篡逆。穆廟待其恩重如山,可是方一升遐,他便口吐如此無君無父之語,萬歲恨其入骨。這次驅高,陛下當然是滿意的,慈聖那裏也會支持。”
範進笑道:“恩師既然看得出這一層,又何必擔心?早就該放開手腳施展一番,隻要萬歲歡喜,自然有似錦前程。又何必遲遲不見動作,連這次上本,都有些遲疑。”
“你年紀還輕,這裏面的沉重還是不明白。這個天下雖然是萬歲的天下,但不是說萬歲想怎麽做就一定能怎麽做,更不是他讨厭誰,就真能把誰趕走的。就拿眼下這件事來說,其實也是在弄險。一旦朝堂上支持高拱的人多,萬歲又該如何?總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硬拗百官之志,寒了群臣之心。其實做官也是如此,我們在地方上任官,看上去威風八面,實際也是處處受制于人。不懂得妥協退讓,一味剛強之人,多半是沒有什麽好下場的。除非是海瑞那種人,事事親曆親爲,一坐官就斷去七情六欲,酒色财氣樣樣不動。那等聖人品性,普通人可是學不來的。”
範進點着頭,“恩師說的是。不過弟子想來,周世臣案證據确鑿,再加上周應甲多半要倒。四品棘卿都被斬落馬下,誰還會跳出來麽?”
“難說。爲師在官場上沉浮多年,奇事怪事看的多了,很多時候本以爲穩操勝券,也有可能被人反敗爲勝。有時以爲一敗塗地,卻又能死棋肚裏出仙招。所以爲師教你一點,得意之時須防意外,失意之時不必絕望,看似無路可走的局面,或許也隐藏一線生機。”
“弟子多謝恩師指教。”
“我不是跟你談玄,爲師是書生也不是出家人,講玄門的東西也不曉得。我隻和你講事實。就拿眼下來說,這種事應該由内閣來議,拿出個定案執行就好了。爲何非要百官來議?就是擔心處置不公,引來文武一起反彈,那事情就很難辦了。讓百官公議,實際是想借群臣之口,讓高拱名聲蒙羞。一個被百官口誅筆伐之人,又怎麽能掌樞?這個算盤是很好的,可是一旦百官之中多一半的人絕口不提高拱,隻說窮治翁大立或是張國維的罪,皇帝又該怎麽辦?難道爲了一個人,就得罪滿朝文武大臣,那公事還辦不辦了?”
範進不住點頭道:“恩師一言,弟子茅塞頓開,以往倒是把事想的太簡單了。”
“你年紀輕,遇事沖動,很多時候看不到這裏的幹系。我們做官固然是吃着皇帝俸祿,爲萬歲分憂。可是身邊人對你的看法,也不能不顧慮。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如果所有人都看你不順眼,你的日子就難過了。做孤臣說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很難,更别說古往今來,做孤臣的又有幾個好下場?咱們還是得多多結交同僚,關鍵時刻,他們比皇帝有用。”
範進道:“恩師,那你現在怎麽想?”
“還能怎麽想?爲師已經上了這條船,難道還能退下來?正如你所說,就算我現在退身,他們也不會饒了我。也就隻能有進無退,至于未來結果如何,就隻好看造化。開弓沒有回頭箭,爲師隻能把高拱羅列進去,治他的罪。若是高新鄭他日真的回朝掌樞,我就上個告病奏章,回家務農去。”
範進笑道:“恩師言重了,弟子擔保,事情絕對到不了這一步。”
等到晚上散衙之時,範進本想到達智橋去看望花正芳,卻被侯守用制止了。“花兄的病雖然兇險,但是有郎中看護,一時間不至于有變。退思你先别忙着去,且先回家去,好好安撫一下鄭氏。這個女人爲了你可以在都察院外頭擊鼓鳴冤,不管是膽略還是那股不怕死的勁頭,都值得你珍視。等你到了爲師這般歲數就知道,女人麽相貌放在次要,惟有這顆真心難得。不管她曾經經曆過什麽,隻要對你有這份心,你就不該有負于她。回去好好安撫她幾句,陪她說說話,花老那邊有爲師在,不用你操心了。”
範進琢磨着恩師的話,也覺得很有道理,回去路上先是買了些熟肉,又買了幾樣精巧的首飾,準備送了做謝禮。可等到家門口,方一敲院門,鄭婵就沖出來迎接。不等範進送禮,她搶先道:“老爺您可回來了,有人等了您半天了。從中午就在這裏等,一直等到現在。茶都換了好幾波,真難得他哪那麽大肚子。”
“客人……誰啊?”
“這官爺妾身倒是認識,管這一片的指揮老爺,姓張,官諱是上國下維……”
張國維。周世臣一案裏第一責任人,現在就在自己家裏等着拜見。範進冷哼一聲,“這張老爺倒是膽子不小,敢來我的家裏。我正好看看他,對我有什麽話說。”
房間裏,錢采茵陪着張國維正在說閑話。在這個家裏,做這種事也就她合适。也正是有她這麽個善于敷衍場面的女人在,張國維等待得才不至于太過無聊,如果換做鄭婵,兩下基本就沒話可說了。
張國維四十幾歲,生得高高大大滿臉絡腮胡,看着就是一幅武人的威武相貌。身上穿着一身醬紫色的箭袖方巾,做個武士打扮,眉宇間倒是着實有些英武之氣。一見範進立刻搶步上前納頭便拜,竟是主動行跪拜之禮。
京師的治安從名義上是大興、宛平兩縣共同負責。将京師從中軸線一分爲二,左邊歸大興,右邊屬宛平。但實際上,兩個縣衙門的影響力僅限于成郊結合部加上外城部分地區。外城與内城相結合處乃至内城的治安,兩個衙門什麽都管不了。
京師這種地方官宦子弟遍地都是,任意一家的父輩老人,都比兩縣縣令來得硬氣。家中管家就可能和縣官平起平坐,指望他們去管這些官員子弟勳臣後代,基本就是做夢。是以京城裏的治安主要由刑部、五城兵馬司及各自的巡城禦史外加錦衣衛共同負責。
其中五城兵馬司将京師分爲五部分,每一部分設一兵馬指揮帶着弓手官兵維持治安,巡檢地面。其主官雖然也叫指揮,但品級隻有六品,與三品指揮使完全沒有可比性,至于工作性質簡單來說就是兩字:背鍋。
一個六品指揮的品級和大、宛兩縣知縣相若,可武官品級遠不如文官值錢,事實就是兵馬司最高主官雖然是指揮,實際工作則由該管片的巡城禦史負責,兵馬指揮隻有聽令的份。京師裏的豪奴勢要不計其數,更有爲數可觀的皇親國戚。如果遇到一個強項令一般的巡城禦史,和誰都敢鬥一鬥,最後倒黴的就是兵馬指揮。那些吃了虧的達官顯貴不願意招惹文官,想個辦法拿捏的小武官根本不廢力氣。
所以這個差使一般沒人願意幹,當上了也交卸不掉,基本沒什麽希望升遷,幹壞了也不容易革職。好不容易來了個背鍋的餓,哪那麽容易跑路。當然,做這差事也是有好處的,其是直接和商賈小販城狐社鼠打交道的,誰想在京師立足,都得孝敬兵馬司這些地頭蛇。如果運氣好,幹上幾年就可以發一筆橫财,在京裏買到屬于自己的房子。
張國維的臉色雖然不好看,但是從衣服用料以及佩飾上來看,倒不像個窮人。範進與他互相見禮,寒暄幾句分賓主落座。錢采茵不用招呼,自己找了個借口起身離開,将房間留給這兩人。
張國維看看四下無人,忽然二次起身,直挺挺跪在範進面前道:“範大老爺,卑職久仰您的大名,隻可惜一直俗務纏身無緣拜見。今日前來一爲一睹大老爺廬山真面,二來求大老爺高擡貴手,饒小人一條性命!小人來世當牛做馬,都要感謝大老爺恩重如山。”
說話之間他已經朝地上用力地磕起頭來,範進起身躲閃着,不受他的頭,伸手将其攙扶起來。
“張主麾,你太客氣了。範某不過一介書生,自身并無官職,如何能救你的性命?有話坐下說吧。”
張國維這種人在官員眼裏,其實比吏強不到哪去,京師裏一個六品巡城指揮,很難讓人把他當做官看。不過在管片百姓眼裏,這種人卻是伏地城隍,随便一句話,就能要人失去賴以謀生的攤位鋪面。屬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對範進肯定不敢招惹,但是說到上門攀附,其實也未必,主要是大家不混一個圈子,拜範進的碼頭也沒用。
之前範進查朱國臣案時,張國維不會上門,便是知道上門求情,也不一定有用。大家固然都同朝爲官且範進住的還是自己管片,但文武終究是不同的體系,上門哀求送禮,能發揮多少作用都難說。這次被迫上門原因也很簡單:他走投無路了。
在京師混的,多少都有點關系背景,張國維也不例外。他在兵部有關系,一直以來都是這個關系在給他撐腰,加上本身又是個芝麻官,也就犯不上再拜其他碼頭。張國維在五城兵馬司内,向來是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态生活,既不冒尖也不惹事,活的也自安逸。得知範進重查周世臣案之後,他緊張是有的,但是說不上有多恐懼。這一案他自己隻是第一審問人,後面有刑部有首輔,隻要他們不倒,自己就不會有問題。
問題還是出在朱國臣一夥人襲擊鄭家鋪上,這裏是他的管片,雖然因爲廠衛的人在,五城兵馬司巡兵不來這裏查,但是責任是少不了的。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又有百官共議的懿旨下發,張國維頓感大禍臨頭。
他通過關系打探了一下,眼下輿論的主流,都把他定成第一責任人。乃至一些人爲了開脫高拱和翁大立的責任,也把責任往張國維這甩。如果再不做點什麽,他這個背鍋專業戶即将背負起自己官場生涯裏最大的一口黑鍋,而這口鍋顯然超出他體量承受範圍,結果多半是要拿人頭來頂。
他的關系在這事上發揮不了什麽作用,想要找其他的門路,在短時間内還說不上話。範進是他在當下惟一能找的人,隻好硬着頭皮上門。他也知道這事不能隻靠紅口白牙說幾句閑話,咬咬牙道:“範老爺,小人做了這些年受氣官,手上頗有幾文積蓄,隻要範老爺救小人一命,小人願意傾囊相報。這裏有些許薄禮,不成敬意,請老爺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