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望着眼前的奏章,臉上帶着幾分怒容。
他的知識已經可以看明白奏章内容,不需要再像過去一樣得老師在一旁講解才知道奏章裏到底說了什麽東西。可是能看懂是一回事,是否能處理就是另一回事。他私下裏偷偷拿過幾份已批複的奏章來看過,對于上面的軍政大事,其實還是一無所知,不知道是該同意還是該駁斥,甚至不知道誰說的更有道理。還有幾份都察院上的彈劾奏章,在他看來,這些奏章把人說的那麽壞,自然是要法辦才對,可是再看所彈劾之人的名姓,不是一省大吏,就是朝中部堂大員。找到這些人叙功時的文字來看,又覺得個個都是嶽飛般的忠良,動了誰都不大對勁。
以萬曆當下的能力,還不足以應付一個國家的正常運作,更别說像一個合格官僚那樣對事物做出明确剖析,看出奏章後隐藏的真意。他亦有自知之明,知道現在還不是自己施展手腳的機會,萬事聽張居正安排就是。隻是這次的奏章相對而言,沒有那麽多講究,所提到的事,也比較簡單,讓他認爲自己的能力也可以處理。更重要的是,這奏章是放到自己面前,而不是送給張居正的。
錦衣衛有權直奏君前,不經過通政司。但是劉守有很少使用這個權力,第一,錦衣衛壓根不怎麽上奏。第二,偶爾有奏章也是交給張居正不交給皇帝,萬曆對此也很理解,畢竟自己看不懂,給自己也沒用。可是這次劉守有破天荒把奏章送到自己手裏而不是相父,這讓皇帝非常興奮,也因此對這份奏章格外重視。
除了錦衣衛,東廠也上了一份相對正式的公文。比起錦衣衛,東廠的優勢在于提督太監就是宮中大珰,陪在皇帝身邊,找個機會就能把想說的事說了。馮保一般而言不向皇帝彙報什麽,至于上這麽詳細的文書,更是第一次。比起錦衣衛的奏章,這份詳細的報告更讓皇帝興奮,馮大伴的人上這麽一份東西,不就說明在他眼裏,已經把自己當成個主人看待,必須小心應付,而不再是當成小孩子?
這兩份東西的内容很簡單,都是詳細闡述了昨天晚上京師發生的惡性案件,有人行刺新科進士未果,現已全部落入法網。随後介紹今天審訊的結果,罪犯招認了其所犯的若幹案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先帝升遐期間發生的周世臣遇害案。
在說明中,兩個衙門都詳細介紹了那一案發生及審問始末,以及範進對那一案的調查。也正是因爲這一點,才導緻歹徒對範進的襲擊。
萬曆此時正在少年,熱血沖動,再加上看了範進的公案小說,很羨慕那些高來高去鋤強扶弱的俠士,這也是這個年齡讀者的普遍想法。武藝固然練不成,但是對于打擊罪惡的想法是有的,偶爾也做些俠客夢。見到朱國臣和其部下的介紹,自然就把其當成了書中的反派。
原本認爲,這種人隻存在于話本裏,現在發現自己治下就有,小皇帝心裏自然不大痛快。再說,連自己的姨娘都差點被襲擊,這事關皇家體面,也讓他覺得難以容忍。
一般而言,不是昏君當國,才有這種事麽?自己又不是昏君,怎麽也會如此?再者荷花那案子是明顯的冤案,自己不但沒能阻止其發生,反倒是在自己在位第三年把她送上了法場,這讓以後的人怎麽看自己?
當然,這事裏他的責任不大。因爲萬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批複過誰的死刑,都是按照已有名單,随意批個同意。反正他也不知道誰對誰,更不知道什麽案子,隻能按刑部複核結果說話。可問題是老百姓不知道這些,最後罵的肯定還是皇帝糊塗,自己怎麽能挨罵?
惡棍橫行,好人受冤,外加自己名聲受損。幾方面的因素綜合作用下,讓小皇帝怒氣沖天。畢竟他還是個孩子,不管再怎麽修煉心性,也比不了那些官場老狐狸。未曾想過這背後是否藏着什麽謀劃布局,隻想着伸張正義,招呼着身邊心腹太監孫秀道:“你去朝房請先生到東暖閣,朕有事要請教。”
時間不久,張居正被孫秀請到了東暖閣,萬曆将奏章與說貼都放到了張居正面前,必恭必敬問道:
“先生,朕心裏有些事不明白,請先生指教。這種事朕到底該怪誰?”
張居正道:“京師之中匪類橫行,欺壓安善百姓,刑部法司不能明察秋毫,加白刃于無辜百姓,此乃典守者之過,罪在臣工。臣忝居閣揆,自難逃其罪,請陛下下旨嚴懲。”
“不,這不能怪先生。這案子是在父皇升遐那年,當時首輔是高拱是吧?”
萬曆對這個名字印象極深,當然印象更深的,是那句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當時如果不是恩師和馮保護持,自己是否還能當上皇帝,都在兩可之間。對于這個人,他自然沒法忘卻。
張居正點點頭,“不錯,當時正是高中玄做首輔。”
“那這便是高中玄的不是,不幹先生的事。”
“話不能這麽說,臣身爲首輔,不能及時糾察冤獄,反而讓無辜被押上刑場,亦是罪責難逃。”
萬曆此時的年紀不大,還聽不出張居正一句話間,已經把案件定性得冤獄的深意,隻以爲張居正要主動承擔責任,連忙道:“朕不怪先生,先生亦不必自責。這件事最大的過錯在刑部,他們把案子審得糊塗,其他人又怎麽知道?就像朕,哪裏知道人是被冤枉的,隻看到刑部說他們有罪,就當他有罪了。先生想必也是如此,這罪還是在刑部的。”
張居正心知自己這個弟子最無擔當,有事先想着甩鍋,不想承擔皇帝應有的責任。不過也正是因爲他這種性子,才方便自己接下去的行事。範進這次把案子鬧大,正合他的心意。第一先轉移視線,讓大家不要把注意力放到自己家事上;第二,惟有事情鬧大之後,自己才好借機做篇文章,不讓外敵有機可乘。他作爲萬曆恩師,牽着弟子鼻子走,自是手到擒來,但是在此之餘,還是希望多教導弟子一些東西,因此沉吟片刻之後道:
“陛下,刑部固然難辭其咎,但過錯不能單歸于刑部,五城兵馬司作爲首審,擅用非刑以求口供,主審之人亦難逃幹系。還有,刑科給事中不能查清案件,糾察冤獄,亦有失職之過。”
萬曆點着頭,“先生,這些事朕也是知道的,不過朕覺得除了議罪,也要議功。不管怎麽說,這夥人總是被拿住了,免得鬧出更大的亂子。範卿身爲觀政進士,腳踏實地清查舊案,這份勤勉值得贊揚。更不畏刀斧,親執盜賊,這些也該嘉獎。還有廠衛,這次他們也算是拿賊有功,也該有所獎勵。”
小皇帝終究還是範進的鐵杆粉絲,這一案能得到他高度重視,與範進的參與也有一定關系。張居正并不反對天子對範進的獎賞,于他心目而言,雖然不想讓其當女婿,但确實想栽培其做部下大将。
因此張居正并沒阻止皇帝的想法,而是換了個方式道:“此事,還是交給群臣來議,聽一聽百官的意見。不管是賞功,還是罰過,都應由大臣公議,這樣的處置才能服衆。臣在此鬥膽要爲高中玄求個人情。”
“先生要爲高拱求什麽人情?”
“高中玄于國有功,于首輔位上也極勤勉,但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偶爾有些小過失也再所難免。何況當時這一案由刑部翁大立主審,高拱隻是看到卷宗,并未親曆審問,于一二人命的案子又不曾放在心上,是以一時不查受了愚弄,也非其本意。畢竟他是先帝心腹重臣,對其保持體面,也是保持先帝體面,再者其已經緻仕還鄉,就不要追究太過。”
萬曆聽着張居正的話,心裏卻在給高拱畫着重點:草菅人命、糊塗蟲,父皇的心腹不是我的心腹,已經緻仕就不要再回來了……
他點點頭,“先生的話朕記下了,先生放心,朕不會把他怎麽樣的。畢竟緻仕了,就讓他安度晚年便是,不過這件事畢竟關乎于人命,不能就這麽算了。就按先生說的,交給臣公們議一議,看看高拱該受什麽懲罰。朕心裏有數,不會真那麽做的,最多也就是提醒他一下。”
“陛下寬厚,乃天下之福。”張居正心知,自己這個徒弟已經上當了,甚至已經想着該怎麽處罰高拱,這回他是别想再回到京師掌樞了。萬曆又問道:“先生,馮大伴還在宮外跪着?”
“正是,慈聖有旨意,讓馮公公好生跪着反省。”
“馮大伴這次實在是太糊塗了些,若是皇姨鳳體有損,朕也不能饒他。不過總算是萬幸,人沒受什麽損傷,于大伴就不要太過苛責,還是把他饒了吧。可是饒了大伴,母後會不會生氣啊?”
“陛下宅心仁厚,正是聖主格局,此乃江山萬民之福,慈聖歡喜還來不及,絕不會動怒。”
萬曆滿意地點點頭,越發自滿地覺得,自己已經算是個合格的皇帝,隻要再學習個一兩年,說不定就可以嘗試着掌握權柄,自己處理國政。卻不知從頭到尾,他都是被張居正及範進牽着鼻子走,連他的處置,也都在這幾人謀算之中。張居正心内暗道:這猢狲這次倒是立了大功,至少可以保證高新鄭無緣樞位,但不知他現在在幹什麽。
鄭家小院内,雖然鄭國泰還在養傷,鄭承憲的身體也不大,但還是堅持着要吃一碗喜面,慶賀鄭婵回家。鄭承憲終究是個寬厚的性子,并沒因爲鄭婵受辱,就大發雷霆,或是要她一死保全家風之類。反倒是私下裏囑咐鄭婉,一定要看好堂姐,不讓她尋了短見。
隻是鄭婵的行動,讓人覺得她多半是不可能尋死的。其本就是一個外向潑辣的女子,這次回來也沒什麽變化,從錦衣衛衙門回來不久,就開始操持着煮面預備酒菜的事。雖然不請外客,但終究有範進一家,她還是四下忙和張落,手腳不停。
錢采茵比較沉穩,性情偏于内向,鄭婵則是反過來,是個大姐作風,兩人是個鮮明對比。鄭婵問着關清、範志高的口味,又拉住錢采茵問道:“錢太太,範老爺是個什麽口味?您吩咐下來,我好做菜時單獨給他做一份。咱京師的面啊,吃的是個醬,可是廣東人我怕是吃不習慣,幹脆就弄點菜吧。可是不知道他有什麽忌口沒有,這話隻能問您。”
“不……我可不是什麽太太,當不起這個話。”錢采茵臉一紅,“範老爺……不在家裏吃。”
鄭婉在旁頗有些失望,垮着臉道:“大哥不在家裏吃還有什麽意思啊?吃面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吃才好啊,他不在家,又去哪裏?”
“老爺說是要去拜見恩師,晚飯也是開在那邊。咱們吃咱們的,别管他了,他還有大事要做呢。”
“壞蛋都抓起來了,還有什麽大事啊?是不是還有壞人沒抓住?那大哥一個人出去怎麽行,得帶個人保镖啊。”鄭婉對于發生在家裏那場打鬥依舊恐懼,一聽說範進要出去就有些擔心。
錢采茵道:“你不用擔心了,現在咱家外頭就是一隊東廠的人,老爺出門肯定也有人護衛着,現在他要出事,那是要翻天的。他說要做的大事不是抓壞蛋,而是給人平反昭雪,很重要的。”
鄭婵想了想道:“那我也去吧。畢竟我也算個苦主,話從我嘴裏說還有力量些。面哪天吃都行,做正事要緊。”
相對于溫柔如水的女子,範進其實更欣賞她這種風風火火的,在他看來,如果有合适的機會,鄭婵完全可以培養一番,取得不輸梁盼弟的成就。當然,這需要一個過程,也需要足夠的資源投入,眼下是來不及,隻能将來再說。
馬車直奔達智橋而去,在車上範進問道:“鄭姑娘,你不問我去哪裏就上車?”
“去哪裏又怎麽樣?我這個樣子其實什麽都不怕了,再說範老爺即便是壞人,也不會打我這種殘花敗柳的主意,有什麽可怕的。”她灑脫地一笑,将頭靠在車壁上,神态中帶幾分無所顧忌的決絕勁頭,“隻要看着那幾個混蛋上法場,我就沒什麽遺憾了。爛命一條,我什麽都不在乎了。隻要能弄死那幫家夥,就算是去打登聞鼓,我也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