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态度很利于溝通,兩人雖是初見,且年齡身份相差懸殊,交流起來卻無障礙,很有些一見如故的味道。
鄭婵這種場合當然不能出席,就由人陪着到配房休息。劉守有與範進兩人落座之後,先問了幾句家常,又談文章,天南海北,談的與正事并無幹系。劉守有本人學識并不算高,否則他就去當文官而不是錦衣衛,但總歸是文臣世家出身,耳濡目染談吐風度總是有的,與範進這種知識分子交流沒有壓力。
錦衣衛實職指揮,在朝堂裏也可以算做一方諸侯。可是到了萬曆時,錦衣威風不在,所謂指揮也就是那麽回事。劉守有在朝堂上不算一股勢力,整個錦衣衛的地位也遠低于東廠。他行事全惟張居正馬首是瞻,張居正推行新法考量百官,與錦衣衛的支持也密不可分。他自己祖籍又是湖廣麻城人,與張居正是大同鄉,從陣營上看,絕對可以算做江陵黨,即使不是心腹成員,也是積極分子這一類。
這種出身文臣世家的子弟有也最大優點,就是思考問題時,頭腦比單純的武夫要清醒。遇到事情并沒有急着沖進去搶功,而是先在外面權衡着利弊。固然,這件案子是個大功勞,可處置不好,也會成爲個燙手饅頭。再說馮保的人已經參與進來,這個時候如果表現得過于積極,未免就有和馮保搶功的嫌疑。劉守有的權勢地位還不夠資格和馮保較量,因此很理智地選擇了避讓。
從他沒出現在公堂就能猜出來,這功勞他不會搶,範進心裏對其睿智和處事果斷還是頗爲佩服的。不想離開時居然又被叫住,心内不由暗笑:難道劉都督聰明不到底,非要跟這裏分一杯羹?馮保這次灰頭土臉,全指望立點大功找回顔面,這個時候有人跟他搶功,不怕被掐死?
他心裏嘀咕表面上不動聲色,年紀雖然不大,但是見過的大人物多了,城府自然而然就磨練出來,陪着劉守有擺龍門陣一點也不急噪。過了好一陣,劉守有話鋒一轉,才切入正題。
“範傳胪後起之秀,文武雙全。薩保在錦衣衛内部的奏章上,不隻一次提過範傳胪的名字。一來稱贊範傳胪謀略膽識,二來稱贊範傳胪博學多聞,三來就稱贊範傳胪豪爽任俠,有上古君子之風。像是傷口縫合,這麽大的一件功勞,你随手就能送給陳龍崖。在江甯,又把牛痘送給徐維志。這兩項功勞裏任意一項,都能換個不錯的前程,範公子能随手送出,足見是個豪爽之人。劉某是文臣子弟,又任武職,算是一身挑了文武兩道,也學點武人作風,想要交範公子這個朋友!”
“大都督言重了,在您面前,小生要喊一聲世伯,可不敢說什麽朋友二字。”
“客氣了。咱們還是平輩論交爲好,不妨事的。”
劉守有打了個哈哈,又道:“說來慚愧,周世臣是我們錦衣衛的人,他出了事,應當是我們錦衣衛訪安真兇,爲他報仇雪恨的。可是如今錦衣的情形,範公子也了解的很清楚,這種案子我們有心無力的。當日周世臣案發時,錦衣都督是朱千歲。他老人家爲高拱打壓,這一案根本插不上手。現在的情形雖然比那時爲好,可是這功勞,也輪不到我們。讓範公子一介儒生手格二賊,我們錦衣武臣真是無地自容有負聖恩。”
“大都督太謙了。錦衣缇騎,天子親軍,這一案裏學生也隻是僥幸立了點微末功勞,不值一提。各位缇騎虎贲,平日維護地面,整肅治安,這回抓捕朱賊餘黨,也出了不少力氣,自然也是有功的。”
劉守有看着範進一笑,“看來薩保沒說錯,範公子果然是個很講交情的朋友。劉某出身文臣之家,與錦衣武官想事情不一樣。不過既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我自己可以不争,但是怎麽也得給下面的兒郎争一分面子,争一碗飯吃。更何況,是争一條活路。馮公公那邊這次出了什麽事,你我心裏有數,朱國臣這案子如果深挖下去,我想馮公公臉上也不會好看。”
範進搖頭道:“劉都督,我覺得這沒什麽必要。案子到了這一步,就可以收尾,再查下去,曠日持久浪費人力物力,也沒有什麽必要。”
他當然知道,朱國臣能在京師混成今天的氣候,背後自然有靠山。結合鄭婵的描述,大概就能猜出來,他的靠山就是馮邦甯。包括這次自己遇襲,說不定也和馮邦甯有關系,未必是其主使,也有可能是從他那走漏了一些什麽,讓朱國臣有所發覺,铤而走險。
從内心深處,範進當然希望把馮邦甯搬倒,既爲京師除害,也是給自己出氣。畢竟朱國臣做過的大多數壞事,馮邦甯都在裏面有份。從做人的立場和自己的内心出發,範進都希望把其釘死,讓其人頭落地。
但是人做事不能隻憑情緒左右,還是得考慮大局。單純爲這點事搞死馮邦甯的可能性不大,李太後可能會震怒,加上李氏夫人敲邊鼓,說不定就會給馮邦甯一點顔色看看,流放充軍都有可能,但是殺他絕對不會。歸根到底,李太後和張居正,都離不開馮保。
眼下的朝局,皇帝隻是個有名無實的擺設,實際朝政掌握在三駕馬車手裏。而馮保是這其中連接的橋梁,位置非常重要。内外有别,李太後不可能直接把張居正叫到面前來安排工作,有什麽話都得通過馮保代傳。如果這個環節出了問題,整個朝政的運轉,都會不順暢。而且馮保這個位置安排的,也必須是雙方都信任的人,否則的話很可能把大好局面搞成一團糟。
從正義的角度,自然是要鏟除馮邦甯這顆毒瘤。但是從大局的角度,就必須把他保護起來,以求得事情最穩妥的解決。如果自己是鳳四那種江湖人,自然可以無所顧忌,自己痛快就行。可是官場中人,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大局得失,而不是自己快意。
再者,從理智層面分析,也能想的出,這個謀劃注定不會成功。真讓朱國臣把馮邦甯攀咬出來,最大結果是連他自己都逃脫司法制裁。最多就是被東廠搞死在監獄裏,讓案子不了了之,荷花這一案可能繼續懸下去,冤沉海底。
平白得罪馮保、張居正,又不能爲民除害,這種蠢事,範進當然不想做。他也不認爲劉守有這麽蠢,會想到把馮邦甯咬出來。他這麽說話,無非是一種表态,證明自己如果翻臉,可以讓馮保面上無光。畢竟錦衣服缇帥有直奏君上的權柄,馮保也攔不住他寫奏章。隻是事情真到那一步,就意味着兩下内讧,這種事應該不大可能。
最大的可能,其實是劉守有拿自己當槍使。他不清楚自己根底,從年齡分析,以爲自己年輕氣盛,又和馮邦甯有積怨。這種時候有人撐腰,很可能站出來放炮,老狐狸就能拿自己當槍使,自己坐享漁人之利。
見範進拒絕,劉守有倒也不惱,“範傳胪,你覺得就一個朱國臣,能鬧起這麽大風浪來麽?”
“自然不能。像他做的那些事,自然少不了官匪勾結。沒有官府的人當靠山,他哪裏有今天這番基業。所以除了殺這些人,那些包庇他的官府中人,也不能放過。不管是大宛兩縣、順天府還是……錦衣衛。都不能饒過!”
範進微笑着說道,态度很是輕描淡寫,卻已經把問題抛了回來。這一案,範進是主要負責人,連罪犯都是他親手抓的,說話很有些分量。别看他現在沒有正式官職,但是從考中進士那天起,他就有寫奏章議政的權力,再加上他聖眷優隆,他說的話說不定比一般言官說話都好用,皇帝一定會看的。如果他有意攀咬錦衣衛,也能讓這個機構傷筋動骨。
話說回來,錦衣衛采探消息,訪拿不法,所仰仗的,就是這些城狐社鼠。與朱國臣之間也沒少了往來,這種往來是錦衣衛一直以來的工作模式,無賴幫錦衣采探消息,反過來錦衣衛對其提供包庇,一些小的過失由其出面交涉,不了了之。這是幾輩子的傳統,原本不算什麽大事。可是這種事畢竟屬于台面下的交易,如果拿出來說事,就是個短處。再說朱國臣一夥人罪大惡極,範進如果有心把這事上綱,那劉守有自己也得有些麻煩。
劉守有本意是想聯合範進,給馮保施加一些壓力。兩人都是知識分子,與馮保這種閹人先天不合。本以爲拉攏這麽個小年輕不費力,不想範進一句話,反倒把他逼到了不利境地。
當然,能到這個位置上的人物,不至于真因爲這掉小事就進退失措,他笑道:“範傳胪說的極是。錦衣衛人多,難免有幾個害群之馬,與賊子勾結。接下來可要好生拷問,查出一個就法辦一個,絕不輕饒!”
“大都督有此決心,就是百姓之福了。若是這次能挖出幾個錦衣衛裏隐藏的昏官惡吏,京師百姓就有幾天好日子過了。其實學生也知道,城狐社鼠永遠不會滅絕,隻要有人在,就有這種人存在的餘地。但是這群人能否管住,又爲誰所用,這就是一門大學問。像是這次朱國臣被打掉了,他控制的那些生意,不該就這麽任其他幫會潑皮分了去。如果官府可以控制在手裏,把潑皮牢牢拿捏住,讓其與官府合作,朱國臣一類的事就不容易發生,官府做起事來,也比現在方便。”
劉守有看看範進,“範公子,這種事說易行難。衙門眼高手低,想要做這種生意,多半不擅長。”
“所以要用一些善于做這些事的人,他們不一定有官身,但是一定要和官府有密切聯系。用好了他們,這些人就不會脫鈎。至于咱們手裏的人犯,可以好好審審,說不定他們身上,還能挖出不少大案子。他們連皇親都敢殺,還有什麽,是他不敢做的?”
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彼此省力。劉守有最早拉住範進,是想用他做槍,攻擊馮保,借這個機會出來與馮保讨價還價,給錦衣衛多争取一些權力,順帶不要讓東廠盯着錦衣衛咬。畢竟這一案裏,肯定會牽連到錦衣衛的一些人,裏面還有劉守有的親信,能保自然就得保下來。
範進拒絕他之後所說的話,卻是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改談判爲全面合作,大家利益均沾。
首先就是蛋糕做大,把朱國臣這一案不但做成鐵案,更要做成大案。京師這種地方雖然環境好,但是惡性案件同樣也不在少數,有不少懸而未決的案子挂在那,基本都是沒法子破的。範進這話,就是告訴劉守有,可以把一些這樣的案子丢給朱世臣背鍋。反正他們是要死的,多承認幾個案子沒什麽關系,自己也不會追究,這算是賣個交情給劉。
再者,這夥人犯的惡性案件越多,抓捕他們的功勞就越大,原本一個殺人案,即使殺了皇親,也就是那麽點功勞。東廠拿了大頭,其他人就是喝口湯的份。可是現在把這個案子做大,那就是見者有份,人人有功,沒人會白受累。馮保雖然霸道,但并不混帳,這種交情沒理由不賣。
再次就是利益。把朱世臣控制的生意納入官府控制,實際就是納入廠衛控制。畢竟做這種城狐社鼠生意,誰也不如廠衛來的拿手。其組織成員本就是穿了制服的潑皮,還有大批力士軍餘等編外人員,他們沒有俸祿,全靠黑錢收入養活自己。有這些店面在手裏,就可以保證一部分部下有所收入。誰能給部下帶來收入,誰在衛裏的話語權自然就大,做頭領做的也就穩當。
至于在錦衣内部整肅,其實這是範進給劉守有點出的一個方案,他一個文官子弟掌衛,難免根基不穩。拿朱國臣做篇文章,把那些刺頭收拾幾個,平日不服管教無法無天的殺幾個祭旗,劉守有對錦衣衛的控制力,就能上一個台階。
原本對于範進,劉守有隻當他是個才子,能寫話本,能做幼學瓊林,是士林才子,心裏對他很滿意。可是現在一番對答下來,他卻在心裏給範進重新定位,把他從才子,轉而看做官場上值得敬佩和提防的同僚。眼下大家沒有利害沖突,又不在一個部門裏,倒是不用擔心他害自己。不過這樣一個人要是與自己爲敵……恐怕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劉守有知道,朱世臣現在正在逐漸轉做正行,手上有幾家店鋪,若是換成銀子,也頗值幾文。他試探着問道:“範公子,這做生意的事,官府中人總是差一些。範公子可有合适的人選推薦?”
範進搖頭道:“在下一個廣東人,哪裏會認識京師裏善于經商的?劉金吾說笑了。不過學生這裏,倒也有個麻煩,大金吾若能仗義出手,學生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