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看看那些人犯,知道他所謂的借用,就是要收拾這些犯人。雖然明朝不反對刑訊,但是得到口供之後的動刑,這就是單純的施虐。衙役牢子做這些事正常,一個書生……沒有必要。
一個堂官道:“範傳胪,這些人所犯之罪,罪在不赦。交到法司,肯定是要論個大辟。何必還要自己動手,有傷身份。”
範進搖頭道:“從司法的角度看,是這樣。但是從人的角度上看,話就不能這麽說。被他們傷害過的人很多,就這麽單純拉出去砍一刀,看着人頭落地,并不能安撫受害人的心靈。無辜婦人受辱,還要被他鎖起來好幾年,這種事誰受的了?就這麽放過他們,太便宜了。還請幾位發發善心,成全一二。再說,這也算是爲周金吾出一口氣吧。”
幾個武臣犯不上爲這點事得罪文臣,而且一個對剝皮有格外興趣的文臣,顯然更不能得罪。互相看看,便自離去,把房間交給範進。
範進挽了鄭婵的手走到房間正中,指着那些潑皮道:“你本來快要嫁人了,安心的做個新娘子,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都是這些人搞得你失去一切,過了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現在看到他們這樣,你歡喜不歡喜?”
鄭婵吐了幾次,臉色有些發白,但還是強撐着站在那裏。望着這些熟悉的面孔,她點點頭:“範老爺,妾身歡喜得很。無數次在夢裏,妾身看着他們上了法場,被斬首示衆,或是妾身親手,砍下他們的頭顱,爲自己雪恨。可是一醒過來,一切照舊還是夢,今天美夢成真,妾身如何不喜?”
“不,這不叫美夢成真,隻是剛開了個頭而已,離成真還遠着呢。要解心頭恨,親手殺仇人。當然,殺人是不行的,不過讓你出出氣還是可以。你看,那裏有這麽多刑具,你随便拿一樣,招呼朱國臣一頓好了。我借這間房間,就是爲了讓你出氣的。”
鄭婵一愣,她和範進不熟,以爲對方是想自己再審些什麽,卻不想是要讓自己出氣。驚喜之餘更多是疑惑,不解地看着範進:“範老爺,您……”
“我可以猜到你的心思,不一定準,但是有個大概。你是個很堅強的女子,把很多事壓在心裏,表面上可以裝出若無其事。你知道,你的叔父年事已高,鄭大郎又不成器。如果你表現出柔弱或是絕望,除了讓他們傷心以外,并沒有什麽好處。他們解決不了什麽難題,也幫不到你什麽,相反你倒要照顧他們,所以必須強大起來。表面上無所謂,不代表心裏也那麽釋然。日久天長,心裏的隐藏的東西,就會變成心魔,于人的身體大爲有害。不是抑郁終日,就是神思不屬,精神恍惚……”
這年頭沒有心理疏導這種東西,鄭婵聽着範進的說辭,看他的眼神漸漸從感激變成了敬畏:這書生難道有妖術?他怎麽看的出自己心裏那隐藏最深的東西?本來那種情緒是自己努力掩蓋,不想爲人所知的,怎麽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與鄭婉姐妹重逢之後,抱頭痛哭之餘,鄭婉也提到過範進。說他是家裏的大恩人大貴人,也是個大好人。連她想要侍奉被拒絕的事,都跟姐姐說了。于鄭婵心裏給範進打造的形象是個人中君子,那種最典型的書生,與昨天晚上抓人的書生,卻有些對不上。直到此時,這兩個形象開始重合,鄭婵心裏對範進的認識,也從單純的好人,變成了一個模糊而可怕的形象。
這種人有本領有腦子,心機也格外厲害,是下層百姓最害怕遇到的那種人。順他心意萬事都好,不順心意,他就要出手對付你,輕則破家,重則滅門。當然,要是有了這麽個人做依靠,也就不會再受人欺負。
範進并不知道鄭婵心裏的這些算計,臉上依舊帶着笑容,拉着鄭婵的手,一路來到刑具旁:“皮鞭……這個不适合你,你沒多少氣力,掄不動這種鞭子,搞不好還會傷到自己。針……這個倒是适合女人用;鑿子……這孫子的牙已經被鑿的沒剩幾個了,下不了手啊。烙鐵……你覺得這個怎麽樣,我覺得不錯。你看這紅紅的烙鐵放上去,一陣青煙,肉就熟了。多烙幾下,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個熟透的人渣,他不是很喜歡把仇人殺了做成肉湯麽,這回讓他變成燒肉也不錯,要不要試試?”
鄭婵看着範進,“我……可以麽?”
“當然可以,我說你可以就是可以,隻要你歡喜就随便來,出了事我頂着。當然,你要是心中不忍,也可以放棄,我不強求。”
鄭婵心思精明,知道自己如果不烙,範進對自己的看法多半就會大壞。這種大壞不是說會因此對自己算計,但是不會再像現在一樣,拿自己當個心腹看待。如果想要和他保持距離,那麽選擇放棄就是上上之選。
可是……她側頭看看範進,正看到他那英俊的側面,和一身簇新官服。自己的情形就是這樣,不管自己怎麽裝出不在乎,客觀的壓力都在那。舌頭根子下面壓死人,想要回到過去的生活肯定辦不到,自己需要一個有力量的人關照護持……否則就很難活下去,照顧好叔父堂兄。
她咬咬牙,一把抓起一根燒紅的烙鐵,一步一步走向朱國臣。
朱國臣此時還清醒着,見鄭婵向他走過來,含糊不清地說道:“你肚子裏還有我的骨肉,你難道不怕雷劈?我對你不好麽?多少人勸我殺掉你,或者把你扔去轉房子接克,可我還是把你養在家裏,這有什麽不好麽?我本來想着等你生了孩子,就不再鎖你,讓你當女掌櫃,所有兄弟見了你都要叫聲大嫂。我帶你去轉子房,讓你見那些兄弟,是不是說過,将來就由你管轉子房那邊,一連幾天讓你去那坐鎮,學着管事,爲了你還惹了麻煩,不得不殺了那個小東西。你還不滿意麽?你敢傷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的牙都掉了,說話模糊不清,鄭婵也聽不出他具體說的是什麽,隻能聽出陣陣滿是怒意的吼叫。聽着這往日讓她不寒而栗的叫聲,眼前的環境逐漸變得扭曲模糊,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間小院裏,朱國臣那粗暴的拳腳,喝罵,淩虐……往日種種施加于自己身上的暴力,仿佛又重現在眼前,讓她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她怕他。不管如何不想承認,她都怕他。
通過暴力與殘酷手段建立起來的權威,已經深入骨髓,成爲一種本能式的恐懼。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往往認爲人被虐待的多了,肯定一找到機會,就會把施虐者幹掉。可在實際生活裏,更多的情況是反抗意志被殘酷的手段徹底消磨幹淨,從而任人宰割生不起反抗之心。甚至一見到施害方自己就會害怕,對其心生畏懼不敢采取敵對行爲。
像是被拐賣到深山的婦女又或是被家暴長期摧殘的弱勢方,很多情況下連反抗的勇氣都會失去,乃至可以找到機會魚死網破時,也不敢動作。甚至在時間的消磨下,會把這種虐待認爲是一種習慣,坦然承受。
鄭婵的情況,就偏向于這種。雖然還不知道到不想逃跑求救的地步,但是也沒有了反抗的勇氣,在面對朱國臣的怒吼時,她的腦海裏反複浮現的就是其如何折磨自己,以及在自己面前殺人,吃人時的樣子。身體劇烈顫抖着,烙鐵幾次差點丢在地上,短短幾步路,走得卻格外的慢。
她想扔下烙鐵奪路而逃,不管去哪都好,隻要離這個魔鬼遠些,就是安全的。雖然人被捆在那裏,又被打的不成人形,但她還是擔心朱國臣會跳起來打她,就像在家裏一樣。
範進的聲音在此時響起。“不用怕,直面你的心魔。你是個勇敢的姑娘,不要被這種雜碎吓住。你看看他現在這副德行,手和腳都被折斷了,是生生折斷的,又用錘子砸碎,即便是最好的郎中也醫不好,就算他現在出去也注定是個殘廢。你想想看,一個沒手沒腳的殘廢,你怕他什麽?還有啊,他的皮被剝了,傷口感染是必然的是,用不了多久,他的傷口就會腐爛生瘡,然後一點點爛死。當然,我會盡量留住他的命,直到他走上刑場接受屬于他的懲罰,三千六百刀魚鱗剮。他隻是一個罪犯,一個待決的死囚,而且是被搞得隻剩半條人命的死囚,任何一個人現在都可以打他踢他拿他的嘴當夜壺用,而他無可奈何。而你是自由之身,能走能動,怕他做什麽?”
“想想他是如何對你的,想想他還想對付你的家人,想想那些境遇跟你類似,下場比你還慘的人。爲了他們,也爲了自己。你不是一個人,你背後有你的家人親屬,還有我在。我是新科進士,朝廷命官,有我保護你,沒有什麽人能傷到你的寒毛。别怕他,就這麽烙上去,沒錯,就這樣!對準他的臉,很好,用力!”
範進的話如同魔咒,給了鄭婵無窮的動力。在範進的言語引導下,其如同傀儡般前進,眼淚模糊了眼眶,混淆了視線。
在她眼前其實已經看不清朱國臣在哪,隻朦胧地感到一個物體的存在。那不是人,是妖魔!是廟裏見過的小鬼,是自己聽故事裏常有的害人妖精。自己應該跑掉,人是鬥不過妖怪的,見到它們最好的方法就是跑。可是……不能跑。
背後有一個進士在,如果跑了,他會生氣,自己的機緣就斷了。
本以爲一輩子就這樣交代了,不想居然能夠逃出來,這是天意。老天要自己活着,就是要自己活出個人樣來,自己要抓住機會,做人上人……
她腦海裏轉動着無數個念頭,結交貴人,過好日子的渴望逐漸戰勝了對魔鬼的恐懼。手上的烙鐵此時已經變成一口鋒利無匹的寶劍,在範進那言語的鼓勵下,她挺起利刃朝着魔鬼刺出!
嗤!
一道青煙冒起,皮肉燒焦的味道在房間裏蔓延。朱國臣的言語隻罵到一半就被堵了回去,而代之以鬼哭狼号般的慘叫。鄭婵這一下,正烙到了他的臉上,任他是何等兇悍之人,這一下也去了半條人命。
看到他滿地打滾痛不欲生的樣子,鄭婵的心莫名一松:原來他也是會痛,也是會叫的。自己也有能力讓他痛,讓他怕……自己可以的。心魔在利刃之下敗北,一絲光芒透過籠罩在心頭的烏雲,照亮心田。
她此時才感覺到,自己的額頭身上,已經滿是汗水,後背涼飕飕的,烙鐵随手一丢,人幾乎軟倒在地。
就在她即将倒下時,一隻大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緊緊扶住。“很好,你做的非常好。能夠走出這一步,我相信未來你肯定有很寬的路可以走。接下來,我還要你幫個忙,錄一些口供,提供一些證詞。雖然目下的證詞足以讓朱國臣死幾十次,但是事情要做嚴密,還是多些證據爲好。你好好休息幾天,然後錄口供。”
鄭婵側頭看着範進,感受着他掌心的巨大熱量,心内感覺分外踏實。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不……不必了。妾身随時可以錄口供,不用休息。隻是……我想再烙幾下,不知可不可以?”
一頓飯的時間後,周身無力的鄭婵癱軟在範進懷裏走出诏獄。雖然額頭上香汗淋漓面色蒼白,但是精神飽滿,滿面笑容。經過這段時間的的行動,她心中的魔鬼被成功斬殺。心魔一去,人如同鳳凰,浴火重生,此時的鄭婵雖然四肢無力,卻覺得周身都異常輕快,仿佛随便給她一點力量,就送她直上雲霄。
望着緊緊攙扶她的範進,其心内莫名轉過許多念頭,怪不得婉兒提起他,總是一副迷戀模樣。若是和這樣的男子做夫妻,這輩子便不算白活了。
範進拉着她走出诏獄大門,正待離開錦衣衙門,卻見對面幾個錦衣官校迎面走來,搶步施禮道:“範傳胪,我家都督有請,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