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一見範進走進來,一雙美眸流轉,目光如泣如訴,竟帶出幾分妩媚哀婉的神态。她原本相貌生得美而端莊,頗有幾分寶相莊嚴的神仙味道。此時做出這種媚态别有風味,範進的心忍不住一緊,暗道:這女人在大乘教這種地方,磨練最多的,大概就是演技吧。
他也感覺得到,李氏有些熬不住了。初見時,她還是保持着那種貴婦形象,似乎是想等着範進主動來釣她,這樣進退自如,不受控制,反倒能把範進擺布在手裏。可是如今範進既中了二甲傳胪,入翰林院可期,跟她這種女人斬斷聯系才是正常思維,這個時候如果還擺架子,這人可能就要飛。
加上範進觀政之後精力都放在翻周世臣一案上,與李氏的聯系基本斷絕,更讓李氏心裏犯疑,以爲之前的功夫白費了。原本沒有範進時,她也就忍着熬下來。可是現在她對範進動了心,如同在一捆幹透的柴禾上扔了個火把,已經把火點起來,再想滅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昨天來看範進,本來就是找個因由約會,不想遭逢變故,此時重見,竟有兩世爲人之感。一想到兩人昨天都算是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李氏心思變化更大,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要把這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男子拉到懷裏,好生傾訴一番相思之苦。
即使她努力壓抑着情緒,但是那種神仙中人的模樣實在裝不出來。範進趕在她失态之前連忙施禮道:“夫人昨晚在寒舍受驚,實在小生之罪,改日自當覓一清淨之地,設素酒一桌,給夫人謝罪。”
清淨之地,素酒一桌,這八個字如同一記晨鍾,把李氏從遐思中給拽了回來,心内暗叫着慚愧。自己倒是糊塗了,這裏人多眼雜,哪是說些情話的地方。而範進說那清淨之地,素酒雲雲……似乎他對自己也是有意的?這話裏話外,豈不是和自己定着日程,說不定還是在撩着自己呢。
見過範進在保明寺和那些貴女相好的情景,李氏自然知道這個書生不是那種真正的古闆君子,相反倒是個豐流人物。話裏的意思,多半就是想要和自己暗通款曲。
一念及此,她心内那點不快便沒了蹤迹,一種難言的甜蜜之感萦繞于心,心情也就變得舒暢起來。微笑道:“範公子這麽說話就太見外了,你我一見如故,乃是知音之交。我來找你亦是爲了佛緣,至于遭逢不測這是誰都沒法預料的事,怎麽能怪到你頭上。說起來如果不是你的仆人拼力殺賊,妾身這條性命也不知還在不在。要說謝罪是談不到的,反倒是我該對公子道一聲謝。”
兩人寒暄幾句,範進先是替馮保那說了兩句好話,後又問起鄭婵的事。
在天一亮,鄭婵就被送回了鄭家院落,範進則開始掃蕩朱國臣的各個巢穴,抓捕剩下的黨羽,與她還沒見過面。根據上一世的印象,一般女性遭遇這種打擊之後,心靈難免受到傷害,往往是身體上的創傷容易好,心靈上的創傷不知幾時才能彌和。這個時代沒有心理醫生,就隻能由這種教門裏的人負責疏導她們的心情。各教派能大行其道,與他們能成爲普通人寄托精神的避風港也有巨大關聯。
李氏道:“鄭氏啊一回來就去見了家裏人,然後幾個人抱頭哭了一場。哭的很兇,卻不兇險。若是一聲不哭,那才叫吓人。公子放心,我大乘教裏女子很多,隻要鄭姑娘願意入教,我自會找人開解她的心思,不會讓她執迷不悟,做出什麽錯事來。至于馮保……”她輕哼了一聲,“原本我是想奏他一本的,身爲東廠督公,卻把人帶成這個樣子。京師地面盜賊橫行,他這個差是怎麽當的?怎麽也該好好責打一頓,才能出氣。可是範公子既然出面說項,我就放了他這一回,等到進宮面聖時,爲他說幾句好話就是了。”
“多謝夫人賞臉。馮公公好歹也是勞苦功高,我們還是多看他勤勉事功這一面,其他的事得放手且放手吧。再說,夫人這次賣個交情給馮公公,那邊自會有所回報。”
“他的回報我不稀罕,我這個做主人的,還用的着貪圖家奴回報麽?他想回報什麽,就讓他報答給公子好了。若沒有公子開金口,我可不會饒他。”
範進一笑,“那我可要多謝夫人了,不過這事接下來還是有的做。等小生先去審審那幾個狗賊,再去保明寺拜望夫人,這回恐怕還是要麻煩夫人出手,幫在下幾個忙。”
李氏點頭道:“公子有什麽請托隻管開口,我們是朋友,自當爲朋友解憂,公子不必爲難,想要什麽幫助都可以開口。”
與李氏這裏交代完,範進起身離開,去尋鄭婵,找了一圈,最後在廚房那裏看到她。卻見她背對着門,身體一抽一抽的,不停地晃動。範進心道:多半她是在偷偷流眼淚吧。發生了這樣的事,不管多堅強的人也難免流淚,隻要不是尋短見就萬事大吉。他在門首輕輕咳嗽一聲,“鄭姑娘?”
房間裏傳來一聲碗與案闆接觸的聲音,女子慌亂地回過頭,輕輕擦着嘴邊的食物渣滓,那原本白皙的臉蛋略有些泛紅,“範……範公子?”
範進此時才看到,在她面前放着一隻粗瓷大碗,裏面裝的都是米粥,原來她方才不是在哭,而是在……吃東西?
“我……我有點餓了。朱國臣那個混蛋雖然有錢,卻從不讓我吃飽。他長期不在家,怕我吃飽了肚子有力氣跑。來了興緻就和我……做那等事,完事了就把我鎖在柴房裏。有時三幾天不回來,我就要餓上那麽久,那種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一得到自由,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吃得飽飽的不再挨餓。倒是讓範老爺見笑了。”
鄭婵的個子适中,削肩纖腰,許是因爲饑餓的緣故,她的身段苗條體态輕盈,論形體和相貌都比錢采茵來的出色。隻是常年被鎖在柴房裏,不見陽光,人臉白得有些病态,不夠健康,再有就是身上有些髒。她自己也知道,面色微微泛紅:
“我回頭得弄點水洗一洗,不過家裏就這麽大,想洗也不容易。至于香水堂子,我卻是不敢再去了。說一句不怕範公子笑話的,我現在已經不敢一個人上街,一個人睡覺。總是擔心一覺醒來,人就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或是落到哪個壞人手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這沒什麽可笑話的,其實換了任何人遇到類似的事,反應都和姑娘差不多,和她們比,姑娘已經很讓在下佩服了。”
鄭婵苦笑一聲,“公子不覺得妾身不知廉恥麽?按照你們讀書人的看法,女子失了節,就沒了活在世上的資格。我被救回來以後,應該哭哭啼啼,以淚洗面,找個機會就要投缳跳井才對。像現在這樣想吃東西,想找水來洗洗身子,是不是就是不要臉?”
“沒有這個話。”範進搖頭道:“我本意是想請人開解一下姑娘,讓你不要走歪路,可是現在看來倒是沒這個必要。說實話,範某很高興姑娘能想的開,心裏佩服姑娘還來不及,怎麽會看不起姑娘?發生這種事誰也不想的,說到底是衙門公人的錯,是官府的錯,惟一無錯的,就是姑娘,又怎麽能怪你?誰要是想要爲這事就逼你去死,你就拿塊磚拍他臉上。”
鄭婵看看範進,臉微微一紅,主動拉開了一些距離。“婉兒說公子與普通人不一樣,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其實說實話,妾身在剛被擄去失申于朱賊的時候,确實想過死的。無數次想着找個機會自盡,當時也确實能找到機會,比如我如果咬死了不從,肯定會被朱賊殺了。我親眼見過他殺了兩個死活不肯依從他的女人。他是殺豬的,出手很狠,一刀下去直中心窩,在他看來人和豬沒什麽區别,都是一刀就死,殺人絕對不會手軟。可是就因爲看到他殺人,我就害怕了……我害怕了。”
她搖着頭,很有些慚愧的模樣。“妾身原本也以爲自己是個烈婦來着,可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不是。看到刀子我就害怕了,我怕死,也怕挨打。他貪圖我容貌,不殺我,隻用鞭子打我,我不想被打,就主動……随了他的心意。”
說到這裏,她臉上羞意更盛。畢竟廚房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一男一女,說着又是這等事,如果男子以爲其輕浮,說些風言風語或是動手動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在朱家見過的,都是社會底層那部分人,經曆之事,也凄慘異常。讓她對人性之惡的體會比其他人更深,即使面對一個書生,也不懷疑對方随時可能化身野獸撲上來。
範進的想法卻與她不同,現在的範進實際是站在一個親民官的角度在問口供。隻是考慮到鄭婵遭遇凄慘,如果用公堂的方式詢問她,心理上未必接受的了,對這個女子也不公平,所以采取了較爲委婉的方式,這一點鄭婵卻是理解不到。
“我明白姑娘的感受,人在那種地方,難免恐懼。一旦工具,意志就會動搖,這不算什麽劣迹。你能跟我說說,是怎麽落到朱賊手裏的麽?”
“那是幾年前了,妾身當時眼看到了嫁期,小門小戶人家比不了大戶,好多事都得自己做。妾身當時是上街買些碎綢子,想要給自己做件水田衣,哪知走在路上,忽然就被人撞了一下。那人手上抱着個花瓶,當時摔得粉碎,硬說是妾身撞壞了他的古瓶,吵着要賠償。妾身也是京師老戶,哪裏會被這種手段訛詐,當時與他争吵,沒吵幾句,朱……朱賊就出現了。”
說到朱國臣,她的身體抑制不住地一陣顫抖,顯然勾起内心深處最不想面對的回憶。範進道:“姑娘莫慌,平一平氣再說。”
“他……他當時和一個捕快打扮的人一起來的,充個好人嘴臉,爲我說話。我隻當他真是好人,又有捕快在旁便信了他。那公人說,不如到前面找個地方做,兩下寫個文書,約定誰也不許生事,讓朱賊做個中人。妾身也覺得,那樣做最是穩妥,免得其糾纏不清。哪知沒走多遠便是條小巷,他們忽然拿了條口袋出來,把我罩在裏面,嘴裏又塞了麻核,直接擡到了一處巢穴。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段,京裏被拐的婦人,大多是被這法子捉的。”
範進想起大柱子提起,京師裏有拐婦人的案子,連忙問道:“他們做這樣的事多麽?”
“不可勝數。”
“那女子呢?”
鄭婵臉又一紅,過了片刻,鼓起勇氣道:“女子先是被他們送給一個大貴人受用,那人叫什麽我不知道,年紀不大,專門喜歡禍害女人。妾身……的身子便是壞在他手上。之後女子按姿色分等,最劣的賣到周邊村鎮,那些光棍鄉農爲妻。好一些的,便做粉頭爲他們賺銀子,再好看一些的,便被他們鎖在家裏,當老婆。在妾身之前,朱國臣便有個女子,他見我更漂亮,那女子又不生養,就當着我的面把那女人殺了,做成一鍋肉湯……”
說到此,她忍不住俯下身去嘔吐起來,範進連忙在她背後拍打着。作爲被兩個男人占有過的女子,鄭婵并不太排斥被範進肢體接觸,隻是有些不好意思,認爲自己身體肮髒,污了讀書人的手。
吐了好一陣,她才向範進道了幾聲歉,繼續道:“再後來,我就得陪他。他這人很精細,雖然說讓我做他老婆,但是不給飽飯吃,也不給我走路出門的機會,不是把我弄到床上,就是鎖在柴房裏。他是個瘋的,沒什麽不敢做的事。如果不是範老爺抓住他,還不知道他要害多少人。”
範進問道:“他做這些事,就不怕有人報官?”
“他們手段很是毒辣,那些要被賣掉或是接克的女子,會先被那些潑皮輪番糟蹋,使其失去羞恥之心。等賣掉的時候,他們會先假扮買主,把女子買到假扮的家裏過日子。若是婦人向買家哭訴遭遇,請求其報官做主時,便是一頓毒打,肆意侮辱,再送回來繼續打,繼續禍害。還有人扮票客,也是一樣處置。最可恨者,還有人扮成捕快,一旦女子向其求助,就是一頓沒命的打,時間一長,就沒人敢報官,沒人敢求助了。至于我們這幾個做老婆的女人,都鎖在房裏,去哪裏報官?他們又是有名的惡人,鄰居不敢招惹他們,就算我在柴房喊破喉嚨,也沒人會我出頭報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事誰管啊。再說他确實是有靠山的,隻要靠山不倒,就沒人能奈何得了他,真敢管閑事的要麽是被殺了,要麽也是被打得半死,也就沒人存着希望。”
範進點着頭:“原來是這樣,那他的靠山是誰,姑娘可知道?”
鄭婵搖着頭,“他不曾對我說過,我隻知道那是第一個壞我清白的男子,年紀與範公子相仿,相貌不惡,但是人很壞。那麽小的年紀,就知道欺負女孩子,不管怎麽求他都沒用,他跟朱國臣一樣,都是真正的惡人。”
“恩,惡人是需要治的,那靠山我一時不知道是誰,先把朱國臣辦了,姑娘可有興趣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