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帶其實也是貧民區,不過總體環境比轉子房那裏要強出許多。這棟小四合院的主人,是遠近聞名的朱屠夫,雖然人長的很和氣,看着是個好好先生,但是熟悉其根底的人都知道其不好惹。與他發生過矛盾的人,幾天以内不是被人打到殘廢,就是被人連砍幾刀,報了官又找不到他頭上,日久天長就成了這裏一霸。
他的房子沒人會去拿正眼看,從其門口走過都會加快腳步少惹麻煩,也沒人知道院牆裏面的情形。
朱國臣素日結交的都是些街頭潑皮,飲酒喧鬧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鄰居已經見怪不怪,他家出什麽奇怪響動也不會有人看。是以今晚,天已經到了二更,朱國臣才狼狽地從外面跑回來,開門進院,也不會引起人懷疑。
進到房裏,先是點起了一盞油燈直奔上房,在燈光映照下,其臉色變得慘青,很有些恐怖。從如果仔細看去,就能發現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抖動,嘴唇也在顫抖不停,連端油燈的手,都微微打着顫,顯然十分緊張。
其衣服上有血迹,但是不大多。進了卧室,慌亂地脫下外衣,因爲緊張,用力過于猛烈,一聲輕響中,衣服已經撕裂了一大塊。他顧不上這個,隻把衣服一丢,翻出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又将幾身衣服放到個包袱皮裏,胡亂卷了個包裹。随即一把撕下房間裏挂的鍾馗打鬼圖,将畫軸後遮蓋的磚頭連抽出幾塊,随即伸手掏摸,随即将摸出的東西向桌子上擺。
那一是用紅紙包着的銀子,一連摸出五封,又摸了些首飾出來,一發卷到包袱裏背在背後。又從枕頭下摸出一把解手刀提在手裏,舉着燈出屋直奔柴房。
房門打開,一股灰塵蹿出,嗆得他連續咳嗽了好一陣。等到人走進去,隻見在柴房角落裏,一個女子脖子上套着鎖鏈,手腳砸着鐐铐,被鎖在那裏一動不動。兩隻本來十分好看的大眼睛黯淡無光,人顯得很是麻木,對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身上衣裙顔色也算鮮豔,可是人卻沒有精神。看到朱國臣進來,她擡擡頭,又低下頭不說話。朱國臣上前掏出鑰匙,爲其打開鎖,邊打邊道:
“小賤人,我早就說過你是我的災星。當初就該把你殺了喂豬,但是你這白花花的身子我是真舍不得就這麽弄死了。結果現在果然從你身上引來麻煩,你聽好了,老子這次栽了。來了個有來頭的人要救你,但是我不會讓他把你救走。你是我的女人,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那也别想去。京裏住不了,我們就去鄉下,等過幾年回來,爺還是個好漢。你要是敢跑,我就先殺了你,再殺你全家。你家裏人的事我都知道,誰也别想跑!乖乖跟我走!”
說話的當口,他已經把鎖頭都解開,一把拉起女子,向外就走。女子木然地随着他的腳步前進,人好象沒什麽力氣,腿幾乎是拖着地皮再走。朱國臣顧不上訓她,一路出了門,在黑夜裏疾走。
四周一片寂靜,兩人都沒有話,除了腳步聲,就隻有心跳聲清晰可聞。朱國臣一手拉着女子,一手舉着火把照明,邊走邊小聲嘀咕着,“該死的廣東人!居然帶的伴當那麽厲害,幾個人打不過他一個!怎麽還有東廠的人來抓人?你個小賤貨倒是有手段,幾時攀上了這麽個高枝,讓這樣的人來救你。但是有這樣的關系又怎麽樣呢?你還不是得陪我睡,這回我把你帶到山裏,就算是天兵天将,也别想把你救走。”
剛剛走到胡同口,忽然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
“京師晚上有宵禁,這個時候出門,所爲何來?”
朱國臣下意識地向後退去,四下張望着,看不見有人。隻在眼前,隐約有個人影在那裏。
“别找了,就我一個人。你就是朱國臣是吧?我叫範進,廣東人。你今天安排了兩個人砍我,不過本領不到家,都被我殺了。有個光頭叫王三的,是你的手下吧,我問了他一些問題,他如實回答了,态度不錯,因此我隻打斷他一隻手和一條腿就扔給了官差。聽說你在京裏很有些勢力,有不少窩,不過過了今晚,大概就剩不下幾個了。”
人影向前移動,朱國臣拉着女子開始後退。他能在京師的江湖裏搏殺出頭,自也是江湖上少有的狠人。雖然不曾練過什麽武藝,但是以一對一時,他也不曾怕過誰。靠着強健的體魄外加這股狠勁,不少人都栽在他手裏,其中也有一些是練過武學過拳的。按說對方隻有一個人,把他殺了也就是了。不知怎的,在這個人面前,朱國臣就總是覺得心裏發毛,竟是不敢與其放對。
“我也知道,你有關系有靠山,一般人不敢動你。可那是平時,這次……你過線了。連朝廷的進士也敢襲擊,你膽子太大了。不知道讀書人比你這種潑皮金貴十倍麽?更何況是堂堂進士,就算我打死你也是白打,你殺我就是罪大惡極!這次不管你背後的靠山是誰,都不會出手幫你,相反還會主動要求對你嚴辦,一棍子打死絕不留情,否則他就沒法向讀書人交代!那些衙役公人平日對你放一馬,可是現在不行了,誰包庇你就有可能吃連累,誰還敢放手?再說抄了你的窩有好處可拿,自然會争先恐後,相信我,我對那些衙役很了解,他們會很賣力收拾你的。”
朱國臣這時已經退到了自己住處門外,那人也一路跟進來。
“那一婦人,你是姓鄭麽?我是廣東人,到京師沒地方住,租了一間院子,院主人姓鄭,叫鄭承憲。他有個兒子叫鄭國泰,女兒叫鄭婉。鄭婉喊我做兄長的,我認她當妹妹。小丫頭很想她堂姐……”
女子那木然的身軀忽然抖動起來,好象是打擺子。朱國臣道:“夠了!你别說了!我這裏有一些銀兩,你放我一馬,我把它們都送了你。你讀書人一年也賺不了多少銀子,我這筆錢夠你花上好久,也夠你買個漂亮女人……”
“鄭家人說過,原本他家有個很能幹很漂亮的女子,快成親了。但是忽然失蹤了,怎麽找也找不見。鄭承憲爲了找這個侄女花了很多錢,還托了慶雲侯的關系。可是人沒找到,那個關系也被殺掉了。鄭承憲害怕加上傷心,一病不起。爲了給他治病,找一群潑皮借了印子錢,而那些人盯上的,則是他的房子。那夥潑皮的頭目,叫做劉七……”
“夠了!”
女子的身體抖動得越發厲害,被朱國臣抓着的手努力地想要掙脫,卻被他緊緊抓住動彈不得。朱國臣大吼一聲,一把拉過女子抵在身前,火把丢在地上,空出來的手拔出解手刀抵住女子脖頸:
“沒錯,這個女人就是鄭家大姐鄭婵,可是怎麽樣?她已經是我的女人了,生是我朱家的人,死是我朱家的鬼,我不會讓人帶走她。最多……也隻能帶走一具屍體。你放我一條路,我帶她離開,這輩子不回京師。否則的話,大不了大家同歸于盡。”
“範公子……”
一直沉默的鄭婵忽然開口了。聲音很好聽,在夜風裏聽來,如同珠落玉盤。範進相信,這樣的嗓子如果去唱戲,一準能成名伶。
“賤人閉嘴!這裏沒你張口的份!”
“我叫鄭婵,婉兒是我妹妹,您說的都是小女子的家人。請問,他們現在活的怎麽樣?”
“很好,非常好。雖然有人惦記他們的房子,但是被我收拾了,連債都不用還。就在不久之前,你身後這個男人帶了人去鄭家鬧事,但是結果呢……你看他現在這副喪家犬的樣子就知道了。江湖上,已經沒了他這号人物,接下來他就等着别人給他收屍就好了。”
“好!如果是這樣,我就放心了。”
鄭婵的語氣越發堅決,朱國臣拼命勒着她的脖子,不讓她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刀鋒在她修長的脖頸上轉動着,“賤人你聽着!我就算死,也得帶你一起下地獄。我知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朱家的香火不能斷,你必須給我生孩子。如果在人間生不了,到了陰曹也得生!我不會允許人把你帶走,不能讓你帶着我朱家的香火改嫁。再說,你已經失了申,還能嫁給誰?隻有跟我才行,這是你的命!是命就得認,知道麽!”
他看向範進道:“姓範的,你到底讓不讓開,不讓開我就殺了她!”
“讓……一定讓,你不用那麽緊張的。我來是跟你聊聊天,看把你吓成這副樣子,就這德行還怎麽混江湖做老大啊。膽子太慫了,你看我什麽都沒拿,你在怕什麽呢?”
範進舉起手,示意自己手上沒有東西,一步步向外面退,朱國臣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高度緊張之下,額頭上已經滿是汗水,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裏,又或者能否跑的掉。這麽快露了底,讓他很多安排都來不及,不知道以往想的跑路方式,現在還能否發揮作用,但不管怎麽說,先過了眼前這關才是正經。
由于緊張,動作有些變形,勒着女子的手有些放松了,但是有刀逼迫着,想來不至于有失。就在他即将來到胡同口的一刹那,鄭婵忽然道:“範公子,爲我報仇!”猛地張開口,一口咬在了朱國臣的手上,這一口用足了氣力,朱國臣隻覺得一陣奇疼,下意識地用力一甩,将女子甩到牆邊,也就在此同時,範進的手微微一動,一道白光正中朱國臣的手臂,一聲輕響中,刀已經落在地上。
不等他再撲向鄭婵,範進已經飛身而上,一拳砸向朱國臣面門。他胡亂地反抗着,與範進進行着搏鬥,鄭婵這下摔的不輕,頭暈暈的,用手摸向後腦,一片濕黏。但她沒有擔心或是恐懼,臉上反倒是露出了一絲笑容,望着黑暗中搏鬥的兩人,她艱難地在地上摸索着,很快讓她摸到了一塊磚頭。她将磚拿在手裏,艱難起身,向着兩人走去。
這時,隻見朱國臣被打得踉跄後退,一路向這邊撞過來,鄭婵二話不說,舉起磚頭對着朱國臣的頭,猛擊而下!
天亮了。
鄭家院落外,一隊全副武裝的東廠番子封鎖了整條街道。作爲時下京師裏最有震懾力的特殊戰線成員,他們的登場如同姜太公神像,任何衙門的人都不敢向前。在院落附近,一乘馬車停在那,車夫的屍體倒在地上,胸前身上數處刀斧之上,傷勢十分明顯。
院落裏也是一片狼籍,剛剛買回來的水缸、魚缸再次被打得粉碎,血腥味道彌漫。
這些值勤番子面無表情神色冷峻,人人臉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而他們的帶頭人,東廠理刑百戶陳應鳳則帶着東廠十二名顆管事全都跪在鄭家門外。春風吹起披風,人則不動如山。
一些路過百姓朝這裏指點着,小聲議論着什麽,卻又不敢大聲說話。而在鄭家院落裏,滿面怒容的李氏冷聲道:“陳應鳳?他來這裏跪,夠資格麽?徐爵幹什麽去了,難道本夫人的命,隻值一個陳應鳳來跪麽?告訴他,喜歡跪就跪死在那裏好了,他不夠資格賠這個不是。”
清風道:“夫人,陳百戶說了,徐千戶是去請範公子一起查這夥賊人的事了,實在過不來。等到把賊人抓幹淨,自會一起來請罪。”
“哦,是這樣啊。那你告訴他,等範公子來了以後,我再考慮讓不讓他起來。在那之前給我好生跪着,至于怎麽發落,我不知道,我一個方外之人,管不了這許多事,等着馮保來發落!看看他是怎麽帶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