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各部年深日久,各家都有一攤不适合讓外人看到的東西。那些觀政進士不安心本職工作,在這裏當個過客轉頭就走,不知道往哪裏去,這種東西讓他們接觸沒好處。蜻蜓點水的學習方式學不到什麽東西,有些眼高手低不知好歹的,還可能鬧出什麽大亂子。因此眼下的觀政進士早就不爲各部所歡迎,大部分都是盡量往外推。
實在推辭不過要接收的,也要先問明白山頭關系,是哪一路神仙的部下,再對其做出合适的處置,總不能把個老鼠扔到自己米缸裏。再者,這些人到了部裏是要幹活的,什麽人适合幹什麽活,總得分的清楚,以免才不配位。是以,爲了争一個人,或者拒絕一個人,少不了就要大吵一通。
如今張居正當國,六部的人在張府吵架,就等同于在金殿争本,相國拍了闆,也就是定案。由于地點是在張居正家中,雖然對于元翁的權威都有所忌憚,但總歸還是比在金殿上放的開。
六部尚書基本未至,都是各部侍郎等坐堂官過來講數。其實說白了也是如此,各部尚書雖然是一把手,但是卻未必真的主抓全面工作,真正的實質性工作,還是下面的人去做,很多事下面的人有了定見,上面也隻能認可。
比起尚書來,這些佐二官負擔反倒是小一些,更敢說話,說的問題也比較直接。一甲三人是不用想了,二三甲的人裏面挑來選去,與菜市場買菜區别不大。對于大多數進士來說,他們缺乏認知,隻能靠着經驗分析,但是對一些比較有名望的還是有了解。
一些平日裏素以詩書聞名的才子,在圈子裏聲望不錯,大佬們對其也比較賞識,私下議論起來,也不乏溢美之詞,可此時觀政進士挑選起來,就是用完全相反的眼光來看待。反倒是把一些平日不大看上眼的人,拼命往自己這邊搶。
這說來也不奇怪,張居正以考成法約束百官,于工作業績上追的很緊,與前朝那種得過且過的工作作風不同。本來百官就大叫其苦,現在六部有了觀政進士,就等于一下子進來二百多個實習工,張居正這個黑心監工,自然不會還按過去的工作量考核。他不管這些進士的實際工作能力如何,六部的工作任務都加了碼,這也導緻六部不能再講面子人情,全都要斤斤計較,要能幹實事的人而不要閑人。否則,那些人的工作任務,就得由下面的人分擔起來,做上司的就得等着挨罵。
天色不早,阿古麗給前廳送去了夜宵點心,又返回到張舜卿所居的繡樓上。天雖然晚了,張舜卿卻沒什麽困意,饒有興趣的坐在燈前,手上翻閱着這一科進士名錄。等到阿古麗進來她才問道:“前廳那邊怎麽樣了?”
“大家都在吵架。就連曾老爺王老爺這些平日很談得來的朋友,現在也在吵架。真難以想象,他們這麽好的朋友,居然也會吵得臉紅脖子哭。”
“他們現在代表的是各自所屬的部,而不是自己,不賣力争吵是不行的。如果被認爲是吃裏爬外,他們自己就不好帶兵了,等他們轉到其他部,也會爲新部去争利益。說到底還是看自己在哪個部,就爲哪個部說話,幾位叔伯自己心裏也明白着。不管今天吵的再兇,也不會真傷了交情。其實說到底,還是老爺搞考成法,逼得大家沒辦法,要是像前些年,也就胡亂收下,大不了養起來閑置,也沒什麽要緊。現在觀政進士就要有工作要做,也容不得人放水。對了,老爺讓你準備的什麽夜宵。”
“虎皮肉。這個點心小姐也很喜歡吃的,據說是範公子研究的。”
這道虎皮肉在原本的曆史上名爲董肉或跑油肉,發明于明末名伎董小宛之手,以帶皮五花肉、時鮮蔬菜爲主材制作而成。皮呈皺紋狀因此得名。
由于把油放淨,又用蔬菜吸收油脂,因此肉肥而不膩,香甜可口,油亮光滑,紋似虎皮,軟爛醇香,口味屬于南方浙菜。對于京師土著吸引力不大,很對以南方人爲主的京師大佬胃口。因此範進沒把這菜的做法教給鄭家人,而是給了張家的廚師,包括張居正在内,對這道菜都頗爲滿意。阿古麗提到五花肉,也是揄揚範進的手段,讨張舜卿歡心。
張舜卿皺皺眉毛,“虎皮肉?做這個幹什麽?退思是二甲傳胪,又是會元底子,進翰林院是闆上釘釘之事。眼下朝廷重修實錄,不可能不開館選,退思到哪一部都是走過場。老爺這時候把他提出來給大家提醒,這是什麽意思?”
阿古麗笑道:“小姐,你怕是關心則亂了。也許老爺隻是覺得虎皮肉很好吃,就讓大家來嘗嘗手藝,沒你想的那麽多。”
“不……這便是你不明白了。老爺從不做這種無意義的事,他這麽安排,自有其深意所在,就算他真沒有,下面的人,也會千方百計的揣摩,把事情想到退思頭上。難道老爺這次,真打算讓他去哪一部做事?六部之中吏部屬威,戶部最富,禮部爲貴,這三部任意一部都不差。兵部雖然号稱武,卻終究是管軍伍的地方,不該讓退思到那裏去……哎?”
張舜卿臉色忽然一變,“糟了。三壺叔叔最近總是誇退思本事好,幫他工部算了好幾道工料難題,總不會是老爺被他說活動了心,把退思打發到工部去吧?六部之中工部最賤,整日價與一群低賤匠戶打交道,不是承修山陵,就是修繕倉庫大殿,又有什麽出息?若是到了工部,那可是有負退思一身所學。”
阿古麗笑道:“小姐,我記得李大老爺不但誇範公子幫他解決了難題,還說過,自己有個老姑娘還待字閨中,沒找到如意郎君。你該不會是怕範公子到了工部,就被人招了女婿吧?”
張舜卿哼了一聲,“李家小妹什麽模樣我心知肚明,哪裏配的上退思?範郎怎麽樣,也不會娶他家那癡肥丫頭的。李三壺啊李三壺,要是真把退思搞到你工部去,看我不跟你這個世伯好好理論一番才怪。”
阿古麗掐着手指盤算,“一,二,三……小姐,你隻說了五部,不是有六部麽?我聽外面說什麽富貴威武貧賤,是不是還有個貧部?”
“貧部是指刑部,部堂嚴公直跟老爺不是一條路上的人,與劉世伯交情莫逆,眼看就成了親家。老爺不會把退思往刑部放的,壓根不用想。”
由于心裏已經把劉勘之徹底放下,說到嚴清與劉家關系時,張舜卿說得風清雲淡格外自然,絲毫聽不出二者之間有過什麽瓜葛。阿古麗見她如此,心裏也略微放了些心,至少小姐在劉家這個問題上,了斷的還是很快。
前廳。
自從虎皮肉上過之後,各部對于範進的熱情就瞬間提高起來。本來大家也都知道範進素有幹才,方才就有人搶,但是幾大部之間争的并不激烈。畢竟範進這個身份,就決定了根本就是個宰相苗子,随時進翰林院的主。本事再大,搶到部裏也待不住,再招他就沒意義,可此時看張居正端上虎皮肉,幾個人心裏就都有了數。雖然有人覺得張居正這樣安排有點破壞規矩,但想到他連自己兒子都硬塞到榜眼位置上,于規矩二字重視多少,其實也很難說了。
禮部侍郎林士章是福建人,從明朝眼下的地緣政治版圖看,與範進算是福建廣東大聯合體,甚至可以算大同鄉,因此他開口道:“廣州是通海的碼頭,聽人說範退思對番物不陌生,不知對番話是否了解。鴻胪寺那裏正好缺人手,若是範進前往,或許能有大用。”
禮部雖然号稱清水衙門,但也有兩塊很肥的缺别人奪不去。一個就是教坊司的收入,另一個就是在鴻胪寺這邊吃外賓。每年在外事接待上多搞幾筆花帳,從洋人嘴裏扣點夥食銀子,就是筆可觀進帳。把範進放到那個位置上,其實是對他的照顧,既是大同鄉應有之義,也算是照顧了首輔的面子。
張居正未置可否,江陵派幹将,曾一舉滅絕九絲蠻,現任兵部侍郎的曾省吾已經搶先道:“璧東,這人我們兵部早就想要了,可是不會讓人的。他幫我們兵部做了不少事,有些要緊軍情一時處理不完,他這個時候撒手不管,我們就很難辦了。所以這個人,肯定是要放到我們兵部的。”
李幼滋是張居正同鄉加心腹,素知江陵之苦,想着把範進招到自己門下爲婿,可稱一石二鳥,連忙笑道:“确庵,你這話未免大言欺人了。眼下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哪裏來的什麽緊要軍情?倒是我這邊要疏浚膠濟二河,土石工料計算複雜,正需要他這個鐵算盤來好好幫我們算算帳。運河不通,物資運不過去,你什麽仗也打不成,這人我們工部可是要定了。”
“這人去哪可是吏部說了算,二位别自己就把事定下了。我們吏部現在最是缺人,範退思号稱飛筆,若是在吏部,一個能頂五個人用。我們已經決定,讓他到文選司做差事,謄寫官員履曆。退思殿試上那筆字,那真是沒話說,他若是給官員寫履曆,一準是能手,這人我們吏部要了。”
張居正看着一幹人吵架,不做表态,其實這種吵架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犯不上阻止什麽。大家吵來吵去,隻要吵出個結果就好。此時眼看幾家争奪範進,隻有刑部侍郎王好問一語不發。他忽然開口道:
“西塘,你怎麽不開口?對于範退思,你們刑部是什麽看法?”
王好問科名比張居正低一屆,人比較低調,雖然不算江陵黨,但也不至于和張居正對着幹。此時見其動問,連忙道:“回元翁的話。範公子才名,下官亦是久仰。隻是其才不在于刑名,我刑部還是不奪人之美了。”
“西塘,這話你就說錯了。範進在廣州能中亞魁,所靠者并不是他的本經,而是他的判。那篇判詞寫的确實出色,于大明律亦是精熟,多半有着鄉下土刀筆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學子不讀律條,于刑部所能做的事最少。要老夫看來,退思倒是最适合去刑部觀政的一個,比起其他人用處更大一些。”
他這話一出,房間裏争吵的人,都閉了嘴。張居正的意見,無疑就是最終判決。他一開口表态,方才各家争論就都無意義。
王好問道:“那,元翁的意思是……”
“老夫看來,不如就讓範進到刑部去。老夫也知道,你們刑部的擔子很重,但是呢,你們畢竟負擔着天下案件核準,一旦刑部有什麽疏忽,就要有無辜百姓受難。這個擔子沒法替你們減,也減不掉。隻好多派些精兵強将,讓你們手下多幾分力量。我看退思,确實合适。我也知道你們在耽心什麽,如今學子心氣浮蕩,眼睛隻盯在翰林院,而不願意做實務。六部觀政逐漸淪爲走過場,虛應故事。長此以往,我們的官員便沒辦法任實務,到了地方上,什麽也做不好,朝廷命官,成了無用擺設。長此以往,國生民本都要大壞。從這一科開始,老夫就要給他們立規矩,所有六部觀政做不好的人,就不能參加館選,一視同仁。所以西塘你盡管放心,範進若是隻惦記館選不認真辦差,老夫也會重重辦他。”
張居正如此表态,範進的去向也就定了。在場衆人即便是如王國光等心腹,也猜不出其用心。隻有張居正自己心裏有數,範進這口快刀拿來斬人,砍誰誰疼。嚴清屬于清流中人,與自己不合拍,其持身很正,基本找不到毛病,即便自己手上控制言路,也難以對他怎麽樣。可是嚴清沒毛病,不代表刑部沒毛病,把範進派過去鬧一鬧,等若是派一員猛将單騎陷陣,等真把刑部鬧個雞飛狗跳,看到時候嚴清還是否能像現在一樣崖岸自高。
心中計議是早就定好的,臉上卻表現得不動聲色,于範進的安排上,既是一記殺招,也是給範進一個警告:别以爲你是二甲傳胪會元底子,我就不能阻擋你入翰林院。能否成功入值,最終還是張某說了算,應該放聰明些,知道該怎麽做。
限于地域距離,消息傳播速度,此時的張居正隻知道範進建設能力很強,工作能力很出色,足以稱上一口鋒刃。卻不知其破壞力之強,否則便不會如此安排。直到不久之後,範進這方面的能力表現出來之後,張居正才知,自己這次安排帶來了何等嚴重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