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介不代表傻缺,他是不依附誰,而不是張支持的自己肯定反對這種單細胞思想,其衡文有自己标準。範進的主張與嚴清相左,得分不高也就在情理之中。
本來文無定論,個人标準不同尺度不同,同一篇文字得到不同的結果,是最正常不過的事。範進這篇策論居然讓大部分部堂大員翰林詞臣乃至九卿在衡文标準上取得了一緻,也足以稱的上國朝科舉中一段佳話。
到了此時,張四維的意見就不重要,多一個少一個一等,都沒法改變範進這卷的命運。注定不在上等卷子内,也就和一甲無緣。
其實從現實的角度看,範進的卷子是否在十份墨卷之内,都無緣一甲。雖然殿試的總裁官是天子,但實際上萬曆自己還是個學生,論學識這一科二百四十四個中試舉人,基本都能碾壓他。讓他負責評判卷子,是對考生的不負責任,也起不到應有作用。是以當下考生的卷子,都是張居正負責評判優劣,皇帝所做的無非是事後追認,充當橡皮圖章而已。
範進的二等是張居正寫的,那麽一甲裏,自然就沒了位置。對于一甲人選,張居正大概也有了數,宣城沈懋學是東南名士,滿腹經綸,雖然策論寫的不像範進那麽務實,但是文章華麗,才氣斐然,足以點爲狀元。即便是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張居正也得承認,兒子不及此人。
除了沈懋學外,湖廣曾朝節是張居正的大同鄉,這次張嗣修網羅一幫才子北上時,此人卻是早已動身,經朝廷驿站公車上路,沒和張嗣修同行。其名号連張居正都知道,也足以名列一甲之内。陝西宋希堯,蘭溪陸可教,以收藏王羲之《快雪時晴貼》出名的秀水居士馮夢祯……。
這些都是當今天下有名文士,自身的才學不差,名氣更是響亮。除了宋希堯是陝西人,餘者都是東南名士,不是範進這種嶺南書生可比。以這些人的卷子爲優卷,不管從程序上還是仕林物議上,都找不出什麽瑕疵,足以服衆。
按照殿試規則,讀卷官要選出十份得分最高的卷子作爲優卷呈遞君前,當場宣讀,由皇帝評判優劣,判定名次。眼下雖然一甲名單早已經内定,但是程序總是要走。按照規制,應爲殿試後次日于文華殿禦座前讀卷,但是張居正想要提前到當天夜裏讀卷,皇帝也沒有辦法。
張居正精力旺盛,又有宮中賜參湯、鹿血之類的補藥,兩三夜不眠也不當回事。萬曆昨天晚上就沒睡,白天強支撐了一天,到了夜裏,其實已經有些倦了。但是一想到事先布好的局,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候,他的精神也振奮起來。心怦怦亂跳,連吸幾口氣,才壓抑住激動心情,盡量把語氣放得平緩:
“張先生,你們實在太辛苦了。其實明天把卷子定出優劣即可,不必急在眼下一時。”
“陛下,先将一甲選出來,臣等今夜通宵不眠,将二三甲名單定出,保證盡快公布名次。掄才雖爲大典,然朝政亦不可荒廢。各位部堂皆有要務在身,殿試早些完結,各位也好早些回衙辦公。”
皇帝點點頭,強忍着打哈欠的沖動,深吸一口氣道:“張先生公忠體國,實爲國朝柱石。來人,傳朕旨意,于東閣賜夜宴一席,以慰勞各位臣公。先生國朝柱石,切記保重身體,不可過度操勞,以免過度操勞損傷身體,令朕心難安。來人,賜坐。”
“臣謝恩。”
與升朝一樣,張居正于禦座之下有一專屬座位,每天上朝時,皆坐而論政。此時也是坐在座位上,爲天子讀卷。
十份試卷的評價差不多,從程序上說,談不到誰高誰低,誰都有可能成爲狀元。但是張居正先念誰的卷子,自然就意味着他心中已經屬意此人爲本科狀元。
對于策論文字,萬曆其實聽不大明白,他的學識還不足以辨别每一份卷子的高低好壞,越是文采斐然辭藻華麗,用典考究的,他聽起來其實壓力越大。是以當這份宣城沈懋學的試卷念完後,萬曆并沒聽出其有多好,或是多麽出色,但是他以嘉靖爲目标,于人心把握方面的能力是有的。看張居聲的神情就知道,他是屬意這篇文章爲狀元。
三四份墨卷念過去,萬曆心知戲肉将到,忽然問道:“張先生,不知朕的師兄所做策論,可在這十篇文章之中?”
“臣啓陛下,小犬的文章,尚未讀到。蒙各位部堂錯愛,将其選爲優卷,隻是其文字拙劣,不足與各位才子并論,因此放到最後。”
“張先生太客氣了。先生大才國朝不做第二人想,師兄既是先生一手教授,才學自然不差。來,朕想聽聽師兄的文章。”
“臣遵旨。”張居正看向張懋修,後者知趣地拿出張嗣修的文稿于殿前大聲朗誦起來。三位輔臣裏,呂調陽說話口音最重,雖然在京師多年,官話說的不錯,但是還有家鄉的口音,他平時少開口也有這方面的因素考慮。張四維雖然是山西人,但是一口官話字正腔圓,聽不出家鄉味道,此時讀卷正當其時。
張嗣修的文字,與前面幾人比,對萬曆來說區别不大,全都聽不懂。但是隻張嗣修這個名字,遠遠比其文章内容重要。萬曆聽了之後,便點着頭道:“這篇文章一定要中的,依朕看來,不如就點爲狀元。”
“陛下不可。”
于張嗣修的名次,張居正與李太後已經商量好了,狀元的位子會讓出來,給天下讀書人留一個機會,隻要你讀書好,總是有自己的前程可以取。努力就能中狀元,這個泡沫還是不戳破爲好。整個殿試其實就是一場大戲,張居正爲編劇加上總導演,其他人都隻是演員而已。沒想到身爲重要配角的萬曆臨時加戲,讓張居正都有了一絲詫異。
這份君恩如海聖眷優隆,他是可以感受到的,心中也爲自己與陛下的關系依舊親密而歡喜,但是狀元位分……還是過分了些。
他這一次是想釋放一個信号出去,讓下面的人明白,一些事已成定局,勢不可挽。但是宰輔亦出于書生,對于衡文标準還是有自己堅持的,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他打破舊規則的同時并非不要規則,而是希望創造一個更嚴密更穩定的新規則。如果無視文字水平,全按關系定狀元歸屬,這同樣也是破壞規則,于整個國家運轉以及自己想要打造的國家局面都沒好處。
再者說來,這一科差不多是天子親政前最後一科,下一科則是天子親政後第一科。這兩科舉子身份特殊,皇帝對他們印象會更深一些,日後前程上,可能受的照顧更多,也就更有可能成爲天子的心腹。是以對這兩科舉子,張居正是準備當成小皇帝日後的臂膀來打造的。于人員排名和位置上,都有着自己的打算,狀元之位他既不想要,也不能要。
“臣啓陛下,小兒之才實不足與各位才俊相較,若爲狀元,隻怕天下學子心氣難平。”
“先生爲國事操勞,宵衣旰食費盡心血,子弟得一狀元又有何不可?下面的人願意怎麽想,先生不用管,朕爲先生做主!”
少年天子說到做主二字時,調門不自覺地拔高了起來。或許能爲自己的恩師做主,讓自己體驗一把保護恩師的感覺,對于小皇帝來說,亦是一件難得有成就感的事情。
馮保連忙道:“張師傅,禮不可廢,萬歲金口禦言,沒有更易之理。不過陛下,張師傅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不管老師傅爲國家如何操勞,也是他自己的功勞,我們不能把相國的功勞,酬庸在考試上,那樣對其他學子不公平,對二公子也未必是好事情。依奴婢之見,就讓二公子中個榜眼,既可酬老師傅一片忠心赤膽,下面的學子,也不至于鬧出太大風波來,不知陛下以爲如何?”
“隻是個榜眼麽?于師兄之才,或有所虧欠。”
張居正不等萬曆繼續說下去,連忙道:“臣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首輔帶頭頌聖,剩餘讀卷官連忙跟着山呼萬歲,稱贊聖恩如海,萬民之福。剩餘的卷子就在山呼萬歲,慶祝大明盛世的餘音回蕩中讀完。才俊們所闡述自己對天下之政歸于一的見解,伴随着萬歲之聲在這雄偉的大殿間回蕩,消散。
當最後一份卷子宣讀完畢,萬曆并沒有表态,幾位讀卷官等了一陣,沉默依舊。張居正擡起頭看向萬曆以目示意自己的學生該做點什麽,卻見皇帝似乎也陷入某種深思或迷惘中,對自己的目光沒有理會,馮保小聲道:“萬歲,該定一甲了。”
“慢。先生,這些卷子裏可有哪份是會元範進的?”
一如前文所說,重要卷子彌封無用,會有特殊通道明确知道某份卷子是某人所寫,這是科場的明規則,即便是皇帝也知道這點。張居正咳嗽一聲道:“臣啓陛下,範進範退思的卷子并不在十分優卷之中。臣等共同評定,範進卷子應爲二等,未入十名之内。”
“哦,是這樣麽?那朕想聽聽看,這範進的卷子到底差到什麽地步。”
“陛下……範進的卷子,已經由各位讀卷官共同評議過,按規制不當入一甲之内。萬歲若想聽,等到科舉結束之後,臣于授課時再讀與萬歲聽也不遲。”
萬曆一笑,“先生所教極是。隻是一份墨卷不耽誤多少時間,念一念也無妨。聽了這份卷子,朕便就寝,各位愛卿再去判卷也無妨,先生以爲如何?其實範進這名字母後也是知道的,朕把卷子的文字記下來背與母後聽,亦是一番孝敬之心。”
馮保也道:“張師傅,天家有慈孝之心,臣子不應阻攔,還是念一念吧。”
張居正點頭道:“既然如此,臣遵旨就是。”回過身來示意,張四維回身尋卷,不想呂調陽已經從旁邊兩百餘份卷子裏将範進卷子抽出,用他那帶有土音的官話高聲朗誦起來。大殿内,回想起老人那雖不高亢,卻極爲沉穩有力的聲音:天下有政本,人主誠有以重之,然後政從于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
張居正低着頭,面上不喜無怒,心中暗自思忖着:豫翁赤誠君子,有道無術;鳳磐忠厚可用,且對自己言聽計從。六部之中嚴清雖然不爲己用,但孤掌難鳴,何況刑部于自己未來的計劃裏,也并不是不可或缺的部門。至于範進……看到我送的禮物自然就該知道,他的名次是出自何人之手。而在百官看來,他是天子欽點,言路上自然就不會再爲難鳳磐,亦是對其忠誠可靠的酬庸。天子則自己終于做了回主,以天子威權硬生生把範進推到了這個位置上,也算是前段時間對天子壓抑太過的補償。眼看皇帝年齡漸大,即将親政,也是該學着自己拿些主意,過過自己當家作主的瘾。
現在看來,各方面安排滴水不漏,皆大歡喜。這次殿試的結果,自己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