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移事易,這白米粥對于現在的範進來說,已經不是什麽難得食物。可是鄭家小姑娘得的津津有味,仿佛在享受珍馐。看不出那單薄的身闆,飯量居然如此之大。看她吃飯的樣子,就知道女孩确實餓的狠了,一連吃了三碗顯然還不夠,她看看幾個大人,又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笑道:
“各位老爺奶奶,我雖然吃的多,但是我也可以幹活的。一會劈柴燒水洗衣服掃地這些活,都讓我幹,你們都别動。”
桂姐見她這麽吃,一肚子氣消了大半,摸着她的頭道:“行了,你才多大點的孩子,誰能忍心讓你幹活,好好吃你的吧。看的出來,你家是太窮,吃不上飽飯,有口吃的,還得緊着你那不着調的大哥,就委屈你個小可憐了。你慢點吃,别撐着。你這孩子,有什麽話不能明說,非下瀉藥,真是……”
“爹不讓說,怕我說出去,被壞人惦記上,像抓姐姐一樣,把我也抓走了。”又喝了一大口粥的小姑娘,表情極是認真地囑咐着眼前幾個女人。
“你們都是好人,我才好心提醒你們,京師裏壞人太多了,你們雖然是舉人老爺的女眷,可是遇到壞人一樣沒辦法。桂姐姐,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可是我要不給你下瀉藥,你回頭還是會給我洗臉,萬一被人販子看見來抓我可怎麽辦?我爹現在需要人照顧,我大哥要去幹活賺錢,就隻有我來伺候爹爹,我不能被賣掉的。”
“你不伺候爹爹也不能被賣掉啊,天子腳下,拐子居然如此猖獗,眼裏還有王法麽?我聽你爹說,你家隻兄妹二人,沒聽說還有個姐姐啊。”
小姑娘情緒有些低落,将粥碗放在一邊,“那是我大伯家的閨女,是我的堂姐,比我大幾歲,人很好。大伯死的早,便由爹爹照顧着,跟親姐姐也沒區别。平日幫着家裏幹活,還幫爹爹張羅生意,是個很本事的人,裏外都能忙和,還曾跟一位跑大宅門的廚娘學過手藝,能燒成桌的團席。本來都找好婆家了,結果人莫名其妙就找不見了。找了好久找不到人,爹的病也是從那時落下的。”
薛素芳道:“你堂姐丢幾年了?”
“五年多了。”
“可曾報官?”
“官自然是報的,但是沒什麽用。你們不是京裏人不懂,京裏老爺多事多,衙役老爹們,可是沒工夫爲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忙和。去報了官,隻換來一句,你們自己去找,找到了人,再來找我們。問的急了就說,一定是你家女兒和人私奔了,天大地大,我們哪裏尋去。後來爹爹使了些錢,一位衙門的老爹才說了句實話,讓我們别找了。不知道被哪位大貴人看上帶走,沒地方去找。後來倒是有位貴人想幫忙,可惜……連他都死掉了。”
範進問道:“怎麽?這裏還出了人命?”
“可不。爹爹當時上街找姐姐找的急,不小心撞了個人,對方問起來知道這事,願意出頭。那是錦衣衛裏一位缇帥,又是慶雲侯之後,皇親國戚,想來這樣的大貴人出面,怎麽也能把人找回來。不想沒過多久,那位大貴人家裏就遭了難,據說是丫鬟和長工私通,又勾結了一個屠戶夜晚進來,殺了缇帥搶錢。雖然那事沒牽連到我們,可是爹爹一想起來就害怕,人家可是侯爺的族人啊,要是真爲我們而死,我們不是得抵命?連怕帶吓又受了些氣,便鬧起了病,家裏就逐漸成了眼下這樣子。”
“慶雲侯……”範進念叨了一下,把這個名字記在腦子裏。鄭氏此時又道:“婆家那邊非說是我們賴婚,打了一場官司,連店面都賠掉了。爹爹又鬧了這病,家裏一點積蓄用光,就隻好借錢。那些放債的與拐子一樣,都不是好人,借的閻王債永遠還不清,圖的還不是我們這八間大瓦房還有院裏的樹?不賣,打死我們都不賣,我們才不會把房子給他們呢!”
範進道:“你昨天發脾氣,就以爲我們和那些放債的一夥?”
“是啊,你們和唐牛子一起來的,隻當你們是一夥的,不想您真是個舉人老爺。我聽人說舉人老爺很早就來京城趕考,怎麽範老爺來的這麽晚?而且爲什麽還有這麽多漂亮姐姐跟着?她們是家眷麽?”
範進拿起個饅頭朝着鄭氏的眼前一放,“好好吃飯,小孩子别那麽多問題。”
“不是啊,我是真的爲你們好,京裏人心複雜,壞人也比别處厲害,兩位漂亮姐姐要真是遇到壞人怎麽辦?還是像我一樣,弄醜一些的好。”
薛素芳一笑,用手指了指腰間,“姐姐有武藝,不怕。”
小丫頭的眼睛也落在薛五腰中劍上,目光裏流露出幾分好奇與感興趣,“姐姐,你真會武藝?不是那些賣藥的騙人把式?”
範進道:“你薛姐姐在進京路上一通連珠彈,打瞎了十幾個乞丐,手段高明着。”
“那便好了,有這本事才不怕那些拐子。姐姐姐姐,你教教我武藝如何?我可以給你幹活的,我力氣可大呢,什麽活都會。”
薛五摸摸她的手,見上面因爲天冷,已經凍裂了許多口子,心内頗爲不忍,也不顧髒,将小女孩一把抱在懷裏,憐惜地摩挲着她的頭發。原本高冷又不喜歡與人親近的薛素芳,自從心頭堅冰被範進融化之後,也願意與一些人來往。尤其是這個看着很像自己的小孩子,她一見就覺得投契,心中俨然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
小女孩也很少與人這麽親近,此時被薛五抱着,眼淚也控制不住地流出來,姐姐姐姐的叫着。薛五問道:“學武很苦的,你怕不怕?”
“不怕。我隻要能找回姐姐,吃多少苦也不怕。”
“練武是防身的本事,不是找人的本事,你就算練成武藝,也不代表能找回姐姐啊。”
“我知道,姐姐就在城裏,被哪個壞人看管着。我大哥在街上曾經見過一次姐姐,隻打了聲招呼,就挨了一頓毒打,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下地。我就知道,一定是落在了壞人手裏。我隻要練好功夫,就能把姐姐找回來,把那些壞人都狠狠打一頓。”
她又道:“姐姐,你們從唐牛子那租房子,一定會上當的。他是個潑皮,經常靠着租房子訛人,你們可小心着,過幾天說不定他就會帶一群人來鬧事,趕你們走。”
“他敢?他敢來羅唣,我就揍他。他要是敢打官司,咱家還有個舉人老爺呢,打官司也不怕他,退思,你說是不是?”
見範進點頭稱是,薛素芳心内一甜。由于張舜卿不在,眼下她的感覺和主母頗有些類似,身邊有仆人有丫頭,眼前是自己的良人。她甚至想着,自己如果就在這裏一直住下去,似乎也不錯,最好張舜卿這輩子不要離開相府,自己與範進就這樣在京裏做人家,過一輩子。
範進剛剛搬來,對于鄭家人自然談不到了解,确實覺得鄭家人可憐,但是也不至于聖母到想要爲他們出頭幫忙。到底小姑娘的話有幾分可信,現在也說不好,隻能将來慢慢相處中再去了解。如确實如她所說,隻要在相府那說句話,想來也不難找到人。唐牛子那人,他看着也不靠譜,不大相信對方是好人。隻是自己既是舉人,對方隻要腦子沒壞掉,就不會動自己的腦筋,對于潑皮或是人販子,他都沒往心裏去。
吃過早飯,便開始準備禮物,準備着到張府拜訪。雖然名義上是張江陵相邀,可實際上,這怎麽也有點毛腳女婿初次上門的感覺,尤其未來嶽父是堂堂帝國宰輔又是放眼天下有數的名臣良相,範進心裏着實有些緊張。
這種事在薛素芳面前辦,總有些不妥當,因此不管是換衣服還是準備禮物,他都是回到自己房裏。正在忙和着,房門一開,薛素芳從外頭進來。範進朝她一笑:“昨晚上你沒怎麽睡,吃了飯還不補覺?”
“你不也是沒睡?我來幫你看看,怎麽穿戴拿什麽禮物。别看你是舉人老爺,文曲星下凡,可是要說到丈人家送禮,還是得問我。”
這話并非自誇,能做花魁的女人,對于人情往來,迎來送往,本就是專家水平。社交上該用什麽禮節,拿什麽東西,對她們來說,隻是基本功一級的功夫,其提供的意見很有價值。隻是範進這是去拜見張居正,讓薛五參謀,總覺得有些對她不尊重,是以并未開口。
薛素芳卻很大方道:“我自己知道,沒資格做你的正室,總歸是做外宅,當然希望自己的男人功成名就,我這外宅才能多拿些好處不是?我說過了,我們這種女人雖然比不得大家閨秀高貴,但是貴在有自知之明,不會強人所難的。來,讓我幫你看看,該拿什麽。”
她主動走上前,幫範進先選了幾樣從廟市買來的禮品,價值不算多貴重,但是很用心,也算是文雅,符合讀書人的身份。随即又從範進帶的衣服裏,挑了一身顔色較爲樸素的穿上,親自爲範進搭配着配飾。
“第一次去丈人家不能太寒酸,被人當成是想要吃老嶽的窮小子就不好了。可是也不能太奢華,被當成爆發戶也不好。尤其退思是書生,更要體現出讀書人的高貴不俗,你和張江陵雖然身份有差,但卻都是聖人門徒。拿捏住這個尺寸與他打交道,就不會讓他看低了你。”
她邊說邊幫範進整理着衣服,範進的手輕輕抓住皓腕,薛五微微一掙,“别搗亂!你這是要去拜丈人的,要是弄上一身脂粉香,信不信出不了張府啊?我人就在這裏,想要什麽時候都可以要,不用急在一時,要緊着去吧。先把老婆騙回來,才是最要緊的事。隻要有了這層關系,今科春闱範郎一定高中,那時候我這個野女人才可以沾光。”
“五兒……”
範進用力一抱,薛五卻如遊魚般從範進懷裏滑出去,朝他笑道:“行了,一共才和大小姐分開一天,不至于就受了吧?快着些去,我在家給你預備好吃的,今晚上……什麽都依你。”
留下一個給人無限遐想的許諾,薛素芳輕移蓮步先行離去。去張居正家,自然她不能随行。範進在京裏一時也找不到腳力,就隻好雇了頂轎子,一路直奔紗帽胡同。
到達時已是過了辰時,門前兩排長椅上,坐滿了等待接見的客人,個個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寒風凜冽中,不少人都在打着噴嚏,但依舊正襟危坐,坐姿不敢有絲毫随意,想來多半是外來入京铨叙的官員,時刻要牢記自己大明棟梁身份,不能在偉大的宰輔以及他老人家的門子面前失儀,甯可被凍成冰棍,也不能挪動分毫。
範進将名刺遞進去,時間不長,兩個男子就從裏面走出來。其中一人範進認識,正是昨天見過的姚曠,另一人他不認識,但是看穿着打扮乃至氣質,都與姚曠頗爲相似,想來多半就是同爲相府管家的遊七先生遊楚濱。
兩人出門先與範進寒暄幾句,有引着他從側門入府,外間一幹官員如何猜測身份,範進就顧不上。隻聽遊楚濱道:“相爺本想親自向範公子道謝,奈何直廬裏有急事要辦,不得不離開,隻能委托三公子代爲接待,範公子别見怪。”
“不敢,二位管家客氣了。相爺爲國事操勞,若是分身來見學生,倒是學生的罪孽了。”
三人邊說邊向書齋走去,而在另一邊,從仆人處得到消息的張嗣修恨得牙根癢癢,在房間裏咬牙切齒道:“可惜老爺不讓我出面,否則我非一頓拳腳,把這銀賊打成豬頭不可。老三,千萬别手軟,好好揍這小子一頓,給小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