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瘦弱如蘆柴棒的胳膊,在空中揮舞着,仿佛一根随時可能折斷的柴,大漢隻要輕輕一掙,就能從花正芳的控制中脫離,并且讓其摔個跟頭。可也正因爲此,那大漢才一動不敢動,連掙紮的膽量都沒有,生怕一不留神傷到這個老頭。
刑科給事中單以品級論,隻是從七品小官,在官場金字塔裏,屬于基座那個位置。即便是這個錦衣衛的品級,也在花正芳之上。但是大明朝官員的地位并不能單純看品級,在職權上,連刑部尚書這種二品大佬都要賣花正芳面子,錦衣指揮使劉守有見到他也要客氣一番,這個錦衣衛在他面前,就什麽都不算了。
大明體制以小制大大小相制,通過這種方法維持整個官場體系的平衡,給事中有權對皇帝聖旨提出封駁意見,也有權監督本部工作。凡是本部工作各方面的疏忽、錯誤,其都有權指出要求改正,也有權直奏君前。雖然人事關系在通政司,但實際上要算在言官體系之内。乃至在京察中,他們有權察舉禦史,負責禦史的考評。
清流言官日子過的或許貧苦,可是自身品流清貴,在官場上的地位足以與部堂大佬不相伯仲。尤其張居正如今以六科鉗制六部,使六科給事中地位比前朝更高,比較起來,錦衣官就差了分量,更别說駕帖的問題恰好是個把柄,落到正管這項工作的言官手裏,那便徹底沒了火種。
錦衣衛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一樣權勢滔天,爲所欲爲,他們拿人必須持有駕帖,而駕帖必須由刑科給事中簽字,才能發揮作用。即便是在另一個時空中,魏忠賢權勢滔天時期,沒有駕帖錦衣同樣拿不了人,而不是什麽要聖旨寫一道那麽容易。直到崇祯五年,聖旨廢除駕帖,錦衣才真正能做到想抓誰就抓誰。在那之前,錦衣衛想要動體制中人,并非易事。
駕帖問題在萬曆初年鬧得最大的,就是高拱緻仕時期,有錦衣衛到高家聲稱要抓高拱入監。結果高拱就是大聲喝問對方駕帖何在,那些不知來曆的錦衣才作鳥獸散。
錦衣體系是那種不受司法監督的野馬,擁有踐踏法律,任意抓人的權限,駕帖就是給他們加的限制器,讓他們在胡作非爲之餘,對國法能有些許敬畏之心。行事上多少有點顧忌。
範進是個外地舉人,在京師錦衣衛眼裏就是個土鼈,繞過這個程序抓人,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再者官字兩個口,自己隻說有駕帖,他也沒資格要求看,先抓了人有話再說。可是現在運氣不好,撞上了正牌刑科給事中,這下就比較麻煩了。
劉守有是文官家庭出身,雖然是錦衣衛指揮使,但立場上還是更偏袒文人。一個錦衣衛要是碰傷了給事中,劉守有用軍法處罰,隻怕也是不死脫層皮。何況花正芳這個人情形還與衆不同,他不但腰把子硬,還是有名的道德君子,文章操守皆無懈可擊,于清流中很有些名氣。
這樣的人要是被武臣弄傷,科道體系絕不會善罷甘休,那些人聯手發難,這份怒火也不是普通錦衣可以承擔得起。是以這錦衣官明明武藝高強力大如牛,此時反倒是得讓花正芳推搡着,随着對方力氣後退,生怕将之碰傷。
已經有幾個雅間的人探出頭來詢問着,花正芳的聲音越來越高,不多時又有兩個食客走過來。這兩人一個是戶部的司官,另一個則是戶科給事中。一進門,給事中就拉開花正芳,那名司官則把錦衣衛請到外面,交談幾句,才走進來道:
“花老夫子,您且息怒吧,他也是奉命行事,最多就是不該說一句他有駕帖。這也是順口搭音,不算什麽過錯。您說您跟一個辦事的人爲難,這不大好,再說區區個錦衣武臣,值得您發那麽大火麽?猛虎不吃伏兔,犯不上。”
另一名給事中也在不停勸解着,花正芳臉色鐵青道:“事情不會這麽算了。這裏是國都所在,錦衣衛目無王法僞造駕帖,長此以往,綱紀敗壞,江山不穩。若是激起考生鬧考,這個責任又由誰來承擔?這件事必須查個清楚,把幕後主使查出來!”
薛素芳輕聲道:“範兄今日早間,在崇文門那教訓了馮邦甯……”
“肯定是他!”花正芳哼了一聲,“這人平日做的惡不計其數,衙門裏接到告的狀子如果摞起來,隻怕比他本人還要高。無非是懼怕馮保的勢力不敢動他,現在還敢驅使錦衣衛抓舉子,莫非真以爲自己能一手遮天?我這回非要碰他一碰,讓他知道下厲害!”
戶部兩人本來是來說合的,可是聽到馮保的名字,都閉上了嘴。人人不同,不是所有人都像花正芳這麽剛直,有膽量去碰一碰當今大明最有權勢的宦官。這種混水自然少趟爲妙,兩人對視一眼,笑着向雅間外退去。
範進幾人的飯現在也吃不下,自也起身而出。花正芳對範進道:“退思,你找到房子沒有?如果沒有的話,就且在老朽那裏住上幾天。我倒要看看,馮邦甯敢不敢到老朽的住處生事。你不用怕,讀聖賢書得浩然氣,天地正氣在身,不懼妖邪。馮家權勢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去,東廠也好,錦衣也好,不過是群鷹犬,我輩書生有何懼哉……”
走到門首,夥計走過來,将用荷葉包好的包裹遞到花正芳與侯守用手裏,口内說道:“您老拿好,這是您要的肥鴨。”
“我……不曾要啊。”花正芳看想夥計,夥計卻看了一眼範進,範進笑道:“公子既然喜歡讀小生的書,這便是緣分,區區一隻鴨子,隻是款待看客的禮物,改日還要當面請教,書中有何不足。”
花正芳倒也不推辭,點點頭,提起荷葉上的系繩便向外走。這時,便宜坊的大門開啓,随即就是一陣笑聲飄進來。
“哈哈,我跟你們說啊,那書生早晚我要他好看。廣東人,姓範的,這名字我記牢了。他就算中了進士,也就是個六七品小官,到時候我想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
說話之間,馮邦甯在前,一群京師裏很有些惡名的纨绔子弟在後,從便宜坊外走進來。範進雖然很是給了馮邦甯幾記,但是有馮保的面子,肯定不能打傷他,隻是略使了力,讓其感覺到疼,但絕對不至于受傷。是以其精神和氣色都不錯,說話依舊中氣十足。
他正在志得意滿的當口,卻不想劈面就看到一張怒氣沖天的臉。教導主任的憤怒本就讓人既驚且懼,即便是馮邦甯也不例外,被花正芳的眼睛一看,他竟是身不由己的後退半步。
“你……你看什麽?”
“馮邦甯!你的名字老夫也記住了,擅自驅使錦衣捉拿舉子,你倒是好大的膽!給我等着聽參吧。”袍袖揮舞處,一隻大好肥鴨在荷葉包裹下随意晃動,好似流星錘。随即就見一行四人及潇灑地撩起門簾跨出門檻,走出酒樓。
馮邦甯整個人懵在那裏,身後的幾個人,也都沒了笑容,大家互相看看,過了好一陣,馮邦甯才問道:“剛才那是……誰啊?我怎麽好象看到了那個廣東蠻子,還有那大美妞?不過現在是那蠻子威風的時候,本公子不和他一般見識,等會試結束再說。還有那兩是誰啊,尤其那老東西,怎麽回事啊?”
幾人都搖搖頭表示不解,馮邦甯也隻當自己遇到喝多的酒鬼,想來自己喝醉之後類似的事也幹得多了,便大度地決定原諒那個老頭。幾個纨绔子弟的心胸都是很寬廣的,沒用多長時間就把這件事忘卻了,随即便愉快地喝酒寫局票叫粉頭,繼續自己的歡樂之夜。
花正芳并沒有轎子,範進想要雇轎班,被老人制止了。“安步當車,我已經習慣了。年紀大了些,走走路,也算是鍛煉。你老師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們一起走回去就是。”
“這鴨子……”
“這鴨子冷了沒關系,明天熱一熱就好,雖然味道差了些,但也可以入味。其實我也不敢讓犬子吃這時候的烤鴨。孩子小,嘴讒的很,若是吃這烤鴨吃上了瘾,每日吵着要吃,我日子便難過了。”
老人灑脫地一笑,“酸翰林窮給谏吃幹當淨都老爺,刑部是個很闊的衙門,如果想要發财,有的是門路。可是我們每發一筆财,就意味着起碼有一戶升鬥小民冤沉海底,甚至家破人亡。人說禦史不食鵝,我們給事中雖然可以食鴨,但也不能富貴。京俸微薄,長年欠給,日子過的怕是不如退思你舒服。但是我和你老師要做的,就是兩點。第一,自己不發财,第二,也不讓刑部的人發财。我們兩人也算是志同道合,在這件事上看法一緻,合作的也好。我在京裏是出名的臭脾氣,能和我稱上朋友的,便隻有侯兄一人。當日侯兄初到京裏,正趕上我被債主追的緊,多虧他那一錠銀子,才解了我的圍。事後才知,是你給老師的程儀,這麽算,我其實是欠了你的情。”
範進連連說着不敢,花正芳卻道:“别客氣。侯兄的弟子,我該罵也是要罵的。可是一個敢公開教訓馮閻王的書生,我花某非但不會罵,還要好好結交他一番。走吧,到我家中坐坐,正好我有幾篇窗稿在手,你可以拿去看看。文風隻要刻意與我相反,尼姑子那就不會不錄你。”
侯守用也在旁幫腔,範進就沒法拒絕,四個人一路向着老人住家走去,他們住的地方離便宜坊倒不是很遠,在達智橋胡同。因此沒走太長時間,便到了地方。
老人拍響了門,時間不長,便有個婦人出來應門。那婦人年紀倒是很輕,一身粗布襖裙,在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侯守用也不與她招呼,隻拉着範進走進去,花正芳則道:“去,把繼蔭叫來,就說他平日念叨的範才子到了,還給他帶了禮物。你去烹些茶來,用最好的茶葉。”
時間不長,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走進上房,先給花正芳及侯守用見過禮,又來拜範進。房間裏的燈很暗,多半是心疼燈油,家具陳設也極一般,比之江甯那邊普通百姓之家也好不到哪裏去。房子低矮,窗紙有破損的地方,人坐在裏面,就能感到有涼風往屋裏灌。
借着昏暗的燈光,範進打量着孩子,見是個虎頭虎腦一看就招人疼愛的男孩。其顯然受過嚴格的教育,不像這個歲數的孩子那樣活潑愛鬧,反倒有着與年齡不相匹配的沉穩,像個小大人。即便見到自己這個偶像,也沒有什麽過激的表現,就是過來喊叔叔,然後乖乖退到一邊,等着父親命令。他身上衣服明顯單薄,即使拼命控制,也能看出他在打哆嗦。
花正芳的談性,并沒因爲天氣或是兒子的冷而受影響,相反天越晚,精神越是振奮。等到婦人送上茶來,借着苦澀的茶水提神,先是又問了問牛痘的事,接着與範進又談了一番文章,随即話題又落回馮邦甯身上。
“退思,你可知我住這房子是什麽所在?大名鼎鼎楊忠愍(楊繼盛)住的也是達智橋,供奉他法身的廟宇,離我這住處也沒多遠。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就帶你去燒一柱香了。當日忠愍公不懼權宦,上本直劾嚴分宜,身死而名存,俠骨留香,青史标名。我們做言官的,做到忠愍公那般,才算是做出了些樣子。當日他老人家不懼分宜,我也不會怕馮保。一會我就寫本,明天遞上去,好好參他馮保一本。”
侯守用道:“年兄,咱們沒有證據,隻怕碰不動他。”
“你以爲有證據就碰得動他?慈聖、張江陵加上馮保,他們三人内外相連如同一體,你我又怎麽奈何的了他們?就算拿出如山鐵證,又能動他分毫?正如當日嚴分宜聖眷正隆,難道忠愍公不知自己上本無濟于事,反會罹禍?之所以敢上本直谏,一是讓奸賊知道,朝堂上依舊有忠介之士,不會看着他們胡作非爲。縱然不能讓其改弦易幟,也能讓他們有所收斂。二是要借自己,喚起天下人的血氣,讓所有忠義之士都發出聲音,直斥權宦。我今日上本也是如此,得讓馮保知道,這個天下姓朱,不姓馮,不是他和他的侄子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的!再說,陛下年少身邊又都是馮保的人,耳目難通。我們做大臣的本分,就是把真相告訴皇帝,讓陛下知道這個天下真正的樣子是什麽。這份奏章或許不能把馮家怎麽樣,但可以讓陛下知道,他的馮大伴并不像他想的那麽好,起到這個作用就足夠了。等到将來陛下親政,自會有所處斷,我們也盡到了人臣本分,雖死無憾!”
範進心裏明白,花正芳做這件事,固然是因爲自己差點被捕一事而起,實際也是在心裏早已經醞釀了很久,隻是借這件事發作起來而已。
即便是自己勸,也是勸不住的。他心裏暗自叫苦,本來以爲借着錦衣抓人的事,給自己揚名,不想反倒成了花正芳發難的機會。自己既想做江陵門婿,不想和馮保關系弄僵,可現在的局勢已經不受自己控制了。
兩下交談了一個多時辰,範進才告辭而出。花正芳送了幾人出門,範進與恩師交談幾句,也分手告辭。此時已是深夜,周圍一片漆黑,也沒有什麽行人。薛五大着膽子拉住了範進的手,兩人十指相扣互相溫暖着對方。範進回頭望了花正芳的房子一眼,薛五道:“退思在看什麽?”
“看燈光,天這麽黑,那裏還亮堂點。”
“那裏亮?不可能吧。那燈那麽暗,連房間都照不亮,這裏怎麽看的見。”
“那是燈少,如果這裏大明每一間房子都點着那樣的燈,天就不會黑了。”
薛五不明所以的愣了愣,範進一笑,“走了,我也就是說說而已,那燈可以照亮天地,但照不亮自己,我也不會去點。”
兩人向着租住的地方走着,範進口内輕輕念叨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