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中試時的文章,平日出版的文集,以及當代優選的時文集錄,在這個時代,都算是教輔材料。賣價最高,在此時也最爲搶手。
萬曆時期商品經濟已頗爲發達,作爲首善之地的京師,市場很有些規模。以書籍販賣爲例,按明時記載:燕中書肆,多在大明門之右及禮部門之外及拱宸門之西,每會試舉子則書肆列于場前。每歲朝後三日則移于燈市。朔、望并下瀚則徙于城隍廟中。
今天初五,正好是城隍廟廟市的日子,從廟口一直到刑部大街,數裏長的大街上,放眼望去便能看見一間挨一間的臨時鋪面、攤位、各色的招牌幌子,往來川行的行人、轎子、車馬。開道的仆人與擋路的馬夫争吵聲,商人與顧客講價錢的喧嚣聲,還有偶爾傳來的吆喝聲。空氣中傳來的除去翰墨書香,還有食物的香味。置身于此才能體會到爲何嘉隆萬被稱爲大明盛世,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當做何解。
不管鍵盤俠或是史學家如何高呼明亡于萬曆,到了萬曆朝就要考慮亡國問題,必須要振作,否則幾十年後就會怎樣怎樣。事實上此時如果站在這條大街上,絲毫感受不到這種危機感。百姓們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每個人都安守着自己的本分,而且生活的很開心。如果在這裏立一個講台,做一個馬路演講高喊江山将亡,大家要有危機意識之類的話,不是被當成瘋子,就是要被丢臭雞蛋。
時間雖已過了午,市場繁華依舊。交易的商品,除去書籍,亦有各色文玩器物不一而足,按照時人筆記:廟會乃爲天下人備器物禦繁華而設也……又外國奇珍,内府秘籍,扇墨箋香,幢盆钊劍,柴汝官哥……目不易見諸物件,應接不暇。
考期将近,來這裏購物的,還是以文人學子爲多,放眼望去,衣冠如雲。既有來自東南繁華之地見慣大場面的,也有那些來自邊塞苦寒,一進京師就目迷五色之人,茫然四顧,看哪裏都覺得新鮮。
在這樣的環境裏,兩個年輕英俊的書生把臂而行,就是最正常不過的現象。即便有人盯梢範進,來到這裏也會跟丢。畢竟把一滴水灑入海中,再想找,就是難如登天的事。是以範進一到了廟市,膽子也就大了,與薛五走在一起,聞着那陣陣芬芳,心裏不再怕被人逮到。
說實話,與這麽個英武美人同行書市,很有點跟女朋友逛街的意思。考慮到自己正牌夫人剛進相府,眼下這情形若是被張居正逮到,接下來自己多半來個诏獄終身遊。範進一方面覺得緊張刺激,一方面也在心裏感慨着:總算可以納妾,否則這種白學情景,搞不好就要演變成柴刀好船。
薛素芳扮男人的本事比張舜卿要出色一些,她在幽蘭館裏受過訓練,畢竟有些口味特殊的客人喜歡角色扮演,即便她不應承這種局面,也要學會相關技能。其自身從長相和氣質上也都偏于英氣,穿上男裝很有些俠客風範。
她出生于軍官家庭,又是在幽蘭館那種高等行院出身的,算是見過世面那種,對于京師的繁華感受不深。平素又較爲高冷,即便是與範進在一起親熱時,也屬于那種高冷範。逛這種書市她沒什麽興趣,按照常理,多半就是敷衍場面,陪着範進轉轉,自身會表現得開心,但也隻是表現而已。
可實際情景卻大出範進意料,從崇文門到鄭家鋪的路上,範進就覺得薛素芳表現的和平時有些不同。此時的她跟在範進身邊,手裏捧着幾個蜜麻花在吃,半點也沒有花魁行首的矜持,反倒是一副普通女子陪情郎同遊的歡喜模樣,指指這裏看看那裏,興趣盎然,熱情十足。
大家進京時是清晨,連番折騰下來,天已過了午,肚子都有些餓。廟市這邊不缺賣吃的,薛素芳好吃甜食,又是第一次進京,範進就買了這種北方的點心來吃。可是這種普通點心,怎麽也不可能哄得花魁如此,這讓範進心裏頗有些奇怪。
但是不管怎麽樣,這種态度總是讓人感到舒服,範進自己的心裏也頗爲滿意。邊走邊道:“這廟會啊賣點心的差一些,等過兩天我帶你去别處轉轉,找那地道的點心吃。其實我跟你說,每到一地,要想吃好的,不能光去大酒樓,還是得鑽胡同。越是那不起眼的小店裏,越可能有地道風味。”
薛素芳點着頭,問範進道:“退思也是第一次來京吧?怎麽感覺你仿佛對這裏很熟悉似的,很多胡同道路你依稀可以找到,還有吃喝口味也能接受。人都說水土不服,在你身上看不出來。”
範進笑了笑,“我要是說我上一世在京師生活過你信麽……其實我也不信,大概就是适應性強吧。至于說認路,京師的路比我們廣州的好找,我也是膽大敢走罷了,其實也不怎麽認識。”
前世京師土著的他對于四九城地理自然熟悉,隻是城市的變化太大,前世對這個城市的記憶有不少地方用不上。饒是他前世在這個城市生活多年,也不敢說對幾百年前的這片土地了如指掌,很多時候也是靠猜。
除了城市規劃建築不同,再者,就是一些前世極熟悉也極尋常的小吃,在這一世還沒發明出來,已有的食物口味也不一樣,因此他一邊溜達一邊也小聲嘀咕,“鹵煮、豆汁、焦圈、炒肝……你們等着我……”
他到這邊主要目的,是采辦禮物。不管是拜見侯守用,還是到相府都不能空着手。讀書人饋贈不離文墨,他轉了幾個攤位,便在一個地攤前看中一本《說文解字韻譜》。伸手剛要摸,不想那老闆就已經把雞毛撣子橫過來。
“别碰,這書比你爸爸歲數都大,摸壞了算誰的。十兩銀子,先拿錢後看。”
範進看看這老闆,卻見老闆也面帶不善的看向自己,似乎對這單生意沒什麽做成的興趣。薛素芳在旁朝老闆一笑,“這位掌櫃有話好說,做生意和氣生财,這麽闆着面皮就什麽都别做了。講個實價吧。”
老闆打量了幾眼薛素芳,臉上神色也緩和了些,點頭道:“這位小哥說話怪好聽的,南方人吧?這日子沒少聽你們那的口音。南方人好啊,東南文教盛地,聽說天下有學問的人,都出在南方,這科你下場,保你中狀元。既然小哥發問,我也給你個面子,九兩七,少一個錢也不行了。我這給的都是實價,沒那麽大花頭。”
“一言爲定,謝謝掌櫃。”不等範進拿錢,薛五自己搶先拿了十兩銀子過去,對老闆道:“多出來的請您喝酒,另外請您幫着找個盒子裝起來,我們要送人。”
說話間她将書拿起來看了看,交給範進,範進翻動幾下确定無誤,老闆也拿了個檀木盒子過來。又看了看範進,鼻子裏哼了一聲,未置可否。等離開那攤子,範進苦笑一聲道:“忙的亂了,忘了換衣服,這件珍珠毛本來是好衣裳,可是破了幾處,就不值錢,也難怪老闆看不起我。那個銀子……”
薛素芳一笑,“退思還要跟我算清楚麽?”
範進咳嗽一聲,“是啊,咱們之間其實沒必要分清楚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不過女人花男人錢天經地義,花女人錢,感覺有點怪。”
“這有什麽怪的?行院裏的姐妹與書生相好,十個裏起碼有八個都是又賠身子又賠私房的,拿自己的私儲給書生讀書應考,他一來就推了客人去陪他,如果遇到對他有幫助的人,也要去陪。其實就連幹娘也不例外。王夫子是個窮人,隻會做些古董來賺錢,日子很窘,幹娘有了錢,總會貼補他。我這也是學幹娘來着。”
範進道:“我絕對不會讓你爲了我,去陪其他男人。不過你就不怕我像王夫子一樣,拖着你十年二十年,也不給個名分?”
“沒名分也不差啊,你家那個大婦那麽兇,有了名分還不被她吃死?反倒是沒名分的時候安全點,她不會把我怎麽樣。退思還是該擔心你家裏那兩房小妾,不要将來大婦進門,把她們的頭打破趕出去才好。”
範進搖搖頭,“舜卿這個人很講道理,不會發無來由的打人罰人,更不會做不尊重我意願的事。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這份默契,我也不會娶她。當然,沒有哪個女子願意和人平分夫君,心裏有些怨氣是必然的,平日裏難免對妾室有些爲難,這也是無奈之事。五兒性子要強,和卿卿相處,多半要吃些虧,所以我想過,如果你願意嫁給我,我會盡自己所能讓你開心快樂,總之不會讓你太受委屈。但假如你遇到一個值得你托付終身,也願意娶你爲妻的男人,我也不會從中做梗。”
薛素芳道:“一個值得我托付終身的男人,首先得做到三點,第一才學可以折服我薛五,第二得義父義母認可,第三他得有膽量爲我對上馮公公的親侄兒,敢爲了我,去和那等人爲敵。我覺得能做到前兩點的人很多,能做到第三點的人也不少。但是能做到前兩點的人,定是朝廷棟梁之材,未來前程似錦,肯定不會爲了我這麽個清樓女子,去自毀前途,所以三點急于一身者,除了退思就無他人。所以啊,我這寶就把全部身家押在退思身上,起手無悔,至于是輸是赢,那都是前生造就。如果輸了,就是老天爺不關照我,又有什麽辦法。不過我想過了,暫時先不進門,免得大家都不開心,我本來就是那種地方出來的,給人做外室也不算希奇。我們兩個就這樣……挺好”
範進心頭一熱,手緊緊握住了薛五的手。
以薛五的相貌才情,即使進過勾欄,想嫁個富翁做小,或是找個寒門學士做正房,也不是難事。而且其性子要強,否則也不會身在幽蘭數年依舊守身如玉,像這樣的女子,做外室實際就是爲了自己放下了一切體面和尊嚴。
一開始範進之于薛五,無非是見到一個漂亮的清樓女子,他當時又有強烈的需求,言語溫存不過是最終入幕之賓的手段而已。再到後來,因爲鳳鳴歧的關系,兩下的距離更近,但是說到感情,也未必有多深。
妻妾不同,範進也不會說出所有人在自己心裏占比重一樣這種話。張舜卿品貌無雙,與自己又可稱知己,兩人的才智心性乃至看問題的角度都很接近,即使不算相府千金這個身份,也是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伴侶。除夕夜對方以千金之軀相托,讓範進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負于她。即便是其容貌盡毀,又或是張家立即倒台,他也會娶其爲妻相守白頭。論感情,與自己有肉體關系的女子裏,也隻有梁盼弟與其不相伯仲。
毋庸諱言,薛素芳跟她是沒辦法比的,其是個美麗的女人,也隻是個美麗的女人。如果可以收下做妾,那自然不會拒絕,但如果和張舜卿二選一,範進自然會毫不猶豫的選張而舍薛。
不管是淮上救人還是爲了薛素芳去擋下馮邦甯,固然有着護花之心,另一方面也是範進還是希望薛素芳自己選擇鍾意的男子,而不是被人強占。在他心目中,這本來就是男人應該做的事情,并不認爲有多了不起。
卻不曾想,在他看來不起眼的事,對于薛五來說,遠比詩詞文章又或是人品相貌來的重要。這個内心嚴重缺乏安全感的女子,猜不透範進心中所想,隻知道對方在面對馮保侄兒這種人物時,也會毅然選擇擋在自己前面,這就足夠了。
原本她追求範進,固然是有着尋找安身立命之地的需要,也存着與張鬥氣之心。可現在她真的動心了,不管未來結局如何,她都會一路随着這個男人走下去,隻爲在城門前那一次出手,她情願獻上一生。
她在幽蘭館這幾年,即使不留客,靠着歌舞琵琶,也積攢下一大筆私房,又有着一等一的美貌乃至滿身本領,從各方面看,都是第一流的青人。得這樣的女子傾慕,便是人财兩得的大好事,求之不得。
範進不是個矯情的人,不會說什麽不想要之類的話,他現在考慮的問題是美人恩重,日後她們相處不恰,自己該如何自處。
薛素芳道:“我知道的,你最擔心的是大小姐生氣,不過沒關系,隻要我們沒名分,你不把我讨過去,她也就不會太過分。這種女人我最了解了,她們懂得分寸,隻要大家都不越界,她也不會趕緊殺絕。”
她灑脫地一笑,“我曾經很在意那些儀式啊,場面什麽的,覺得沒有那些,一對男女就睡在一起,就是大逆不道。可是在幽蘭館這幾年,若是連這一層都看不透,還把那些東西挂在心上,就算白活了。再說桂姐也是明媒正娶的女人,結果怎麽樣?被楊世達霸占,她不是也得認命?所以比起名分儀式來,還是男人靠的住最重要。男人都指望不上,就指望個身份或是頂轎子,就太傻了。”
說到這裏,她微微一笑,“那些良家女子嘴裏,我們是狐狸精,這話是不錯的。我們最擅長的,就是和大婦搶相公了。家花不如野花香,你看她現在就隻能待在家裏,我就能陪着你來拜見師長。廣州太遠,退思的高堂我們誰也見不到。可是你的恩師,可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她不如我。”
說到這裏,她又得意地一笑,笑得格外甜蜜。說笑之間,兩人已經順着刑部大街一路走到刑部衙門之外,這便是範進此行的目的地之一。薛素芳臉上笑容依舊,手卻已經悄悄握緊,心裏竟沒來由地一陣緊張。要見退思的恩師了……這算不算兒媳拜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