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姐雖然不是三寸金蓮,但出身也是小康之家,在丈夫濫賭敗光家産前,也是個闊太太,不怎麽能吃苦。南方人本就受不得北地苦寒,加上被馮邦甯吓一吓,手軟腳軟,再一走長路就吃不住勁。沒辦法隻能範進出錢給她雇了一頂轎子,于她的仆人身份來說,簡直就成了累贅。
範進與她沒有什麽瓜葛,也沒碰過她,自然犯不上這麽給面子,說到底,還是看薛素芳金面。薛五也知這裏的關系,卻沒有道歉或是道謝,隻是來到範進身邊,看看他那件破損的珍珠毛大襖,很有些江湖氣地問道:“退思,你受傷了沒有?”
見範進看過來,她朝範進一笑,“我聽張大小姐喊你退思……就有樣學樣了,如果不合适,就改口。”
作爲馬湘蘭教出來的女子,又在江甯這種地方,可以混到花魁行首這個層次,不管走的什麽路線,基本素質都不差。一颦一笑,其實都是有表演的因素所在,保證讓客人覺得好看。
範進與她也親昵過多次,見她笑也見得多了,可是她此時的笑容跟以往大不相同,顯得更爲自然随意,清新自然,竟是兩人相識以來,最美的一個笑臉。他愣了愣,
“沒什麽。鳳老這易筋經玄妙的很,至少在扛打上我還是很自信的。再說這衣服也卸了好幾成力,衣服破了人沒事。”
“人沒事就好了。等找到落腳的地方,我幫你看看,如果受傷要抓緊治。對了你還沒跟我說,我可不可以像大小姐那樣,喊你退思。還是……要喊其他什麽。”
“名字就是要人喊的,你當然可以喊我退思這沒什麽,隻是一路上從沒聽你喊過,猛一聽起來有點怪,不當回事的。其實隻要你開心,喊什麽都好。你我之間很多話不必說明,我的心意你知道的。五兒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京師不比别處,遍地眼線,尤其我們方才和馮邦甯沖突一回,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下看着我們,做什麽都不方便。所以我們都應該懂得避嫌,除此以外其他的,都無所謂。”
薛五點頭道:“我明白的。我們這種行院女子呢,都懂得該怎麽幫男人遮掩的,有些男人家裏有個醋壇子,自己還喜歡出來花。如果被他家裏的母老虎發現,帶人打上門來,就算人不吃虧,生意也沒得做。所以四娘教過大家,千萬要學會幫男人遮掩,不要讓他娘子發現相公在外面偷吃的事,這樣才能細水長流。這種事我很擅長的,放心,不會走漏風聲。”
範進笑道:“那就最好了。還有五兒,你現在這樣子,其實最好看。以後多這樣笑笑最好。”
“是麽?你不覺得我這樣很沒規矩,不知道進退?”
“不覺得啊,我倒是覺得這樣很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很滿意。”
薛五點點頭,“隻要你滿意,我就按你說的做好了。走吧,我們先找房子,再做其他。”
由于大批舉子蜂擁而至,就有大批商販進京,抓這個商機做生意,京城裏的人就格外多。範進在京裏的關系,除了張居正這邊以外,就是恩師侯守用。可問題是侯守用做給事中的,連上京路費都是範進贊助,想想也知道,他在京裏不會有什麽大房子,這個關系指望不上。會館又不好住,住宿就成了個問題。
範進方才爲了在未來嶽父家人面前撐起場面,不向姚八求援,現在想要找個房子住,倒是個難題。好在京師這個時候,各處中介商人都會出來賺錢,專門幫人承租房子的瓦搖頭也不例外。兩個擡桂姐的轎班收了五百錢的好處,便介紹了一個在附近厮混的瓦搖頭,與範進接觸商談住房子的事。
這個瓦搖頭看着也有些匪氣,一雙賊眼總是向薛五這片瞟,但是其手上,倒是真有一處房源。眼下住店房其實很不容易,各大小店基本都已經住滿,即使有房,住宿環境也不好。範進好辦,兩個女人住宿就麻煩。倒是那種民家院落,還有一些空着的。
當然,在現在這個時候還能空下來的小院,無非是兩個原因,一是地方太偏僻,二就是太貴不合算。這名瓦搖頭介紹的院落位置還好,但是租價極高,且一收就是三個月房費另交三月押金,中途退租不退錢。
眼看考試在即,中了試可能外放,不中也要回家,這種租賃條件,擺明了就是敲竹杠的。但是範進手上的銀子不少,倒是不在乎這點開銷,那房屋地方雖然在外城,但是距離崇文門這邊距離并不算太遠,于地段而言,已經可以算是黃金地點,便點頭答應。
瓦搖頭帶着道,引着一行人走了約莫頓飯工夫,眼前便閃出一座四合套。京師居民區稱坊,其下稱鋪,而這間四合套所在的位置,便叫做鄭家鋪。
在範進上一世,這種地段的四合套每一座都堪稱天價,能住進這裏的,基本都可以被稱爲土豪。雖然是京師土著加拆二代,也無緣住在這種房子裏。結果在這一世,自己倒是圓了這個夢,看這院牆很是規制,房子倒是不錯的,就是院門有些差,似乎被人用外力破壞過,院門破破爛爛的,範進皺着眉頭道:
“這裏行不行啊?門破成這樣,四周又沒什麽鄰居,會不會鬧賊?”
那瓦搖頭笑道:“範老爺放心吧,這院門啊沒什麽,房主人懶,不拾掇,可不就成這樣了。回頭您破費幾個錢,找人收拾一下,花不了多少,保證修好。小的就認識幾個不錯的木匠漆匠,都是在工部做事的,沒事的時候也接外活,找他們來管頓飯,給個酒錢就辦了。您老人家是大富大貴之人,不在乎這幾個。這一片您别看有點背,可是放心不鬧賊。再說,要不是這麽背,哪能輪上您住,早讓别的舉人老爺住下了不是?”
說話間,這人用力擂響了門,應門的是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聲線很稚嫩,似乎還是個孩子。開了門,範進看過去,就見一個頭上挽着雙丫髻,一身破布裙的小女孩滿臉怒容的看着自己這一行人。
小女孩個子不是很高,臉上滿是煙塵煤灰,很有幾分狼狽,模樣被煙灰擋着看不大清,隻能看到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泉。衣服上打着許多補丁。人雖小但是很潑辣,并不怕人。雙手插着腰,朝瓦搖頭大喊道:
“你睡糊塗了?這才剛幾就來要錢?不是剛給了麽?”
“小丫頭片子,你說話别這麽沖啊,準是又沒升着火吧?我跟你說,你得買幹柴禾,你用那揀來的濕柴禾可不光剩嘔煙麽,你家天倫呢?”
“躺着呢,他的病這個時候犯,有什麽話你跟我說是一樣的。”
“你哥呢?”
“幹活沒回來呢,我不說了麽,你有話跟我說,别蘑菇!”
“跟你說啊,也行。你看見了吧,這幾位是廣東來的舉人老爺和家眷,要下科考試的,在你們這住些日子。房錢我收了,下個月我就不來了。”
小女孩警惕地看着範進一行,又看向瓦搖頭道:“不行!他們這裏三個男的,我們女孩家,不方便。”
“嘿我說,你倒是會跟你大叔鬧事了是吧,還女孩家不方便了。你家欠那麽多錢,不租房子怎麽還啊。人家這裏也有女眷,轎子裏一個,這外頭一個。到時候有嬸子陪你做伴,還能給你梳頭呢,看你都什麽樣了,一腦袋虱子了吧。我跟你說,就這麽着了,你們爺們沒住上房吧?”
女孩哼了一聲,轉身向着院子裏走,邊走邊說道:“沒住沒住行了吧!我告訴你,這些人住進來行,可是得把字據立清楚,你得給我們打印戳,證明銀子你收下了!”
這四合套前後兩進院子,與範進在村子裏的房子,有些相似之處,大抵就是範家的老宅翻了一倍。但是從房屋質量和規模上,比範家當初那草房要強出不止一籌。前後八間房,全都是瓦房,其實在京師來說,也算是很值錢的房産。
院落裏收拾的很有生活氣息,一口荷花缸上面蓋着蓋子,魚缸、花盆樣樣俱全,院裏還栽了一棵梨樹,證明院落的主人曾經是個熱愛生活手腳勤快之人。隻是眼下魚缸空空如也,花盆裏隻剩了土,隻有梨樹還在苟延殘喘。
小女孩沒好氣地對範進一行道:“你們要非住下也行,醜話說前頭,我爹可有痨病!”
那瓦搖頭取手朝着小孩頭上落去,“我讓你胡說八道!我告訴你,要是不還錢……”他的巴掌落了一半,就被範進輕輕叼住了腕子,面色嚴肅道:“有話說話,打小孩子算什麽本事!”
他隻微一用力,這瓦搖頭就連連叫道:“老爺饒命,老爺快松開!”随即抖着手腕不住地吸氣,“一個讀書人怎麽力氣這麽大啊,您聽我說,這家主人是有病不假,可他真不是痨病。您想想,如果真是痨病,小的還敢往他們家來,不早跑了?再說這丫頭還能活蹦亂跳的在這氣我?他就是個咳嗽,老病,去不了根。這是個要全家性命的病,錢花了不少,依舊治不好,什麽活都幹不了,光得花錢。欠了我們這些街坊的債,就隻好拿他家房子來還,又不好把他趕出去,就收點租金。這丫頭一嘴瞎話,就是怕幹活,您說,要是像她這樣,她爹哪來的錢還帳?我這是替她爹教訓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呢。”
範進道:“人家有爹,不用外人教訓,這房子我租了,其他的事你不用管。如果有什麽事,我再找你。”他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見小女孩也正瞪着他,雖然方才自己幫了她一把,可是小女孩依舊對自己沒有好感,叉着腰瞪着眼睛看過來,像是個保護自己地盤的小老虎。
薛素芳這時上前一步,朝小女孩笑道:“小姑娘,你姓什麽啊?”
“不要你管!”女孩朝薛素芳吼了一聲,朝幾人道:“你們非要住也行,反正到時候别後悔。我跟你們說個規矩,我爹住在内宅下房,你們兩位奶奶要是想住内宅可以,但是不許轟我爹走,要不你們就都住外院。還有得立好了字據,不許拿我家東西,弄壞了什麽得賠。還有……”
“有什麽?小畜生,還不給我滾回去,誰教你這麽沒禮貌的。尤其還敢跟讀書人面前放肆,簡直是該打。”一個衰弱的聲音從女孩身後傳來,隻見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男子,手裏拄了根木棍,從内院走出來,前後沒走幾步路,已是氣喘籲籲,他滿面病容說話也沒什麽底氣,連範進都吃不準他是不是真有痨病。
小女孩一見男子,叫了聲爹,就跑過來扶,那中年人卻毫不客氣地舉着拐杖打過去,“不聽話,不聽話,你要氣死我才甘心是不是?小小年紀,說話這麽沒禮貌,你唐大叔是爲了咱家好,你倒把客人向外趕,還敢跟讀書人擺臉色,我……”
打跑了女兒,這中年人才到範進面前見禮,他與這個時代大多數百姓一樣,對讀書人很尊敬。尤其聽到範進是舉人之後,更有些誠惶誠恐。那瓦搖頭見他們彼此對上話,也就上前與範進立契,拿了房錢就走。
這中年人很有些慚愧道:“若是按我的本心,實在是不敢說舉人老爺的房錢,可如今這房子雖然是小人住着,小人卻做不得主。幾文房費,都得還人的虧空,說到底,都是我這個病鬧的。慚愧……慚愧。”
範進笑道:“住人房子付錢,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您不必客氣了。還未敢請教,您尊姓大名。是京師老戶了吧?”
“在老爺面前,哪敢稱什麽尊姓,小人姓鄭,上承下憲,大興人。早些年做買賣,賺下了這套房産,不成想害了一場短命的病,卻又都斷送了進去。連自己的兒女都受牽連,實在是慚愧……”
鄭承憲?範進隐約覺得這名字在哪聽過,但是一時卻想不起來,大抵是前世某個愛追星的女友,追過一個類似名字的明星吧。既然想不起,便不在意,隻問道:“老爺子家中還有什麽人啊?”
“一個兒子,一個閨女,兒子叫國泰,出去做活了,不幹活一家人就沒嚼谷,丫頭就是這個不聽話的小要債鬼,還敢跟讀書人面前耍橫,等她兄長回來,看不揍她!”
兩下寒暄幾句約定,範進一行人包括兩個女子在内住在外院,鄭家人則住在内院,廚房廁所則是公用。事情一談妥,鄭承憲便又回了内宅養病,外院交給範進一行。那小丫頭其實很勤快,外院收拾的也頗幹淨,隻要再拾掇一下,就可以入住。
範進看看時辰,起身向外走,薛素芳問道:“去哪?”
“刑部,看看恩師。”
“等我一會,我也去。”薛素芳大方地說道,範志高忍住笑,桂姐也是一副笑咪咪的樣子,薛素芳看看他們,“笑什麽?做小妾的這個時候不邀寵,難道等到大婦回來啊?我去換衣服,陪退思一起走。你今天得罪了馮邦甯,萬一他再帶人報複,我在你身邊可以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