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除了範進,另一個則是鳳鳴歧。也正是有這位頂尖高手參與,張舜卿才敢于放手讓愛人去救人。
其實範進感覺的到,對于這個決定,張舜卿心裏是有些别扭的,從其本意而言,固然未必希望薛五真的失申于盜賊,卻也不希望是由範進把她救回來。但是在船上兩人談過那一次以後,她已經意識到,範進對其千依百順不假,但也有底線所在。如果想要夫妻百年好合,這條底線就不能去随意觸碰。
她的這次妥協,不管真實想法如何,以及到底妥協到哪個地步,都讓範進心裏頗爲欣慰。這麽一個天之驕女,能懂得退讓,于自己而言固然是個極大勝利,于将來兩人的關系,也大有好處。
畢竟範進不是一個一世一雙人的人物,家中的梁盼弟、胡大姐,大員還有個林海珊。薛五這個武狀元,他也不想放過。他無法保證每個女子都給一個交代,住到家裏,成爲妾室之一。但是可以保證,未來肯定會有新的妾室進門,如果不能先取得某種共識,未來夫妻相處,就會都覺得辛苦。
當然,不是說張舜卿堅持不放,範進就沒有辦法。畢竟當下的科技極爲落後,男人隻要夠小心,養幾個外宅也沒那麽容易。但那是最後的無奈選擇,在有可能的前提下,範進還是希望光明正大的做這種事。
兩下的家室相差懸殊,張舜卿的心态如何,于日後兩人的相處模式,也是有極大關聯。如果不能容忍自己納妾,其他事上,也多半會以己爲主,将來還是會出問題。現在她的退讓,對範進來說,無疑表示事态朝着最有利的那個方向前進。
船行水上,範進問道:“鳳老英雄,這批人馬是哪一路的蟊賊,鳳老可有個大概?”
“這些人藏頭露尾的,就是不想讓我知道根腳,可是淮上就這麽大,一搭了手,總也能猜到個大概。眼下這關過去,等我再來的時候,一個個去找,有他們好受!”
鳳鳴歧哼了一聲,又道:“範公子,這裏沒有外人,我可以問你一句真話,你對五兒到底是怎麽想的?清樓女子,很多人不願意贖身就在于沒有地方可去。她們終歸是女人,又是在那種地方待過的,與普通良家婦女不會一樣。其實就算是良家婦女又怎麽樣呢?楊二爺帶上船那個,又何嘗不是良家女。如果沒有男人娶她們,離開那種地方之後也落不了清淨,狂蜂浪蝶不會放過她們,沒有男人護持,她們的日子很難過。所以一些女人固然自身不喜歡那種生張熟魏的生活,卻因爲找不到合适的男子,也得留在那等地方。無非是離開那裏之後,其實是找不到生存之地的。”
範進道:“我明白。素芳的情形更難一些,她是花魁行首這個級别的,因爲假天花那事,一些昔日在她身上花過錢的恩客心有不甘,總覺得被欺騙了。做了入幕之賓才算挽回損失。這樣的女子,一般人家不敢娶,也娶不起。敢接納她的男子,必然要有足夠的本事,替她遮住外間的風風雨雨才行,否則娶她就是害她。”
“範公子你明白這個就最好了。江甯鎮守太監的幹兒子,一直對五兒念念不忘,整個江甯城,被他惦記上的女人,很少能逃脫。原本五兒是靠着那假天花護身,現在這層西洋鏡戳破了,戲就不好唱。如果……範公子你不能給五兒一個交代,我就隻能另外給她安排個去處。”
範進一笑,“交代,我是想給的,但是也要看五兒自己想要不想要。我不否認,張大小姐的性子不是很能容人那種,跟她在内宅裏,肯定要受氣。我也不敢保證讓五兒處處順心不受欺負,這個話太大,我說了等于撒謊。隻能說,我會盡力保護她,不讓她受太多委屈。大小姐也是個講道理的人,也不會做太過分的事,不會像尋常人家大婦一樣,動辄就把妾侍打傷或是發賣,最多就是看點冷臉色。如果五兒不介意這一點,等我高中之後,家裏會有她一個位子。”
鳳鳴歧道:“若是如此,那我就先替五兒做個主,你範家要多一個偏房了。不管範公子是否高中,她都會嫁入範家,做你的側室。當然,這事要放在大小姐和範公子成親之後,才能辦。”
範進道:“如此一來,我倒是揀了了個好大便宜。”
“是便宜還是麻煩,現在言之過早。黃恩厚父子,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區區閹豎,沒什麽可怕的。”
“果然,範公子這等人,才能護的住五兒。那……假若我們這次沒來得及把人救出來,範公子還肯要五兒麽?”
“救不出人,那是我無能,怎麽能怪到女子頭上。隻要五兒肯嫁,我沒什麽不肯的。”
鳳鳴歧點點頭,“老夫說過,自己不會看錯人,五兒的終身,就注定許給公子了,誰攔也攔不住!”
兩人說着話,手上并沒有停。由于都練有易筋經功夫,膂力都比普通人爲大,船行進的速度很快。前面小船的行進速度卻慢的出奇,眼看距離已經逐漸拉近。而其他的船隻,似乎也發現了這條船的異常,有幾條小船掉轉方向,向這裏劃過來,還有人高喊道:“誰在船上?答一句話!”
沉默無語。
夜晚行舟,危險太過。冬季江水寒冷,即便是精通水性的人,這個時候掉到水裏,也會凍僵甚至溺水。所以大多數船上的火盆照明并沒取消,依稀可以看到對面的模樣。
有船隻向着鳳鳴歧與範進這條船靠過來,一個大漢在船頭高聲叫着:“上面是哪位頭領?”
“白門鳳四!”一聲斷喝中,鳳鳴歧随手丢出了個什麽東西,在他的巨力加持下,那物品如同炮彈般飛出,正中那大漢的前胸。來人一聲慘叫,随即便掉到水裏。幾條靠過來的小舟都有些忙亂,有人開始朝這邊放箭,隻是船行颠簸,加上天黑,弓箭的威力大幅度削弱,發揮不了多少作用。
鳳鳴歧大揮舞着銅棍磕飛幾支箭,人腳尖在船闆上一點,如同巨鷹一般落向了臨近的一條船,随即就是一陣喊殺聲以及慘叫聲響起。範進此時則拼命搖船,接近了那艘目标船,用盡力氣跳起,人重重落在了船闆上,将小船砸的一陣搖晃。
船上沒有人,梢公水手的位置,隻倒着兩具屍體。這船原本一直是順着水流在走,也就難怪速度慢的出奇。範進心中一驚,隻怕中了強盜金蟬脫殼的計策,追了半天追錯目标,這人多半就救不回來。
固然他不是一個把貞潔看的很重的人,也認爲薛五出自清樓,即便是被人占有過,也沒什麽大不了。但是這麽一個在清樓裏都守身如玉的女子,如果真被盜賊所污,即使自己不說什麽,對她而言,也必然成爲揮之不去的心魔,未來還不知道要費多少氣力,才能讓她恢複正常。再者讓這麽個女人遭受如此不幸的命運,于他而言,也會抱憾終身。
這些盜賊乘坐的小船船型極小,除去水手位置外,就是一個很狹小的船艙,裏面多說也隻三個人。範進抽出倭刀來到艙外,小心地用刀挑起棉布簾子,向裏張望尋找着。
船艙裏點着燈,可以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正蜷縮在角落裏。由于頭發擋了臉,看不清模樣,這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腿與赤足。從時間上判斷,匪徒哈來不及朝薛五施暴,再說現在環境也不對,再急的人,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下手。可是看那模樣,範進還是忍不住沖進去道:“五兒?”
“别叫那麽親!讓張大小姐聽見,一準鬧饑荒!還有,範公子你平時很聰明個人,怎麽這麽冒失。若是強人的陷阱,你這條命就斷送了。”
冰冷的話語來自身後,範進一轉身,就看到一身女俠打扮,手裏提着寶劍的薛素芳,就站在船艙入口的角落裏。燈光搖曳之中,照出對方那如花似玉的姣好容顔,還有她那件勁裝上的點點血迹。範進連忙收了刀,
“薛姑娘,我聽說你被強人抓住了,因此和鳳老前來救你,你身上有血,可是受傷了?”
“沒有,這是強人的血。我故意裝做失手被拿,是想到對方的巢穴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人。結果那幾個人居然敢對我動手動腳,逼的我隻好提前出手,把他們都殺了。好在桂姐也在這船上,我們兩倒是搭個伴。強人劫走了一些錢,人一個都沒能劫走,算是虧了。”
她話說的輕松,但可以想象的到,當時的情景,必然很是兇險。薛素芳雖然得鳳四真傳,但沒上過戰陣,于實戰上其實很是匮乏,又裝成被擒,身上說不定還有束縛。在那種局面下反殺,其實跟賭命差不多,如果稍有不慎,下場自然不堪設想。
名爲桂姐的女人這時坐起來,把頭發理了理,對範進道:“薛姑娘幾乎是拼了命,才把幾人殺了。”
範進借着燈光才認出來,那女子正是那個被楊世達霸占的女人,她的樣子遠比薛五狼狽,身上隻有小衣,外面罩了個薛五的鬥篷,依舊有些地方露在外頭。現在不去引誘敵人,她其實格外重視自己的身體,拼命遮掩着,不讓男人看見她的肌膚。尤其是兩隻纖足,努力地蜷縮起來,實際是蓋不住的。範進想了想,脫下自己的靴子,遞到那女子面前。
“急就章,沒有現成的鞋子,大嫂将就些個吧。”
“這……範老爺您的腳凍着……”。女子有些畏懼,不敢接。
薛素芳道:“給你就收下吧,他有氣功護身,凍不壞的,跟你不一樣。”
女子道了聲謝,接過靴子胡亂穿上,朝兩人道:“你們待着,我去外頭看看。”
“回來!”薛素芳拉住她的手,“外面打的正熱鬧,說不定有暗器弓箭,你不要命了?在這待着,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範進道:“你們既然已經脫離險地,爲什麽還不回去?”、
薛素芳道:“回去做什麽?被張大小姐接着當狐狸精看,接着給我找婆家麽?我和桂姐說過了,如果沒人來找,就當我們死了就算了,這麽讓船順水漂,到哪是哪。我們兩個女子也能活的下去,未必就需要男人才能活。”
範進道:“你這是胡鬧!那些強人如果來找,你們不還是被抓?”
“一共也沒多少強人,都是這種馬仰小船,一船上三五個人,總共不到百。隻是打了個冷不防,才把楊家打的狼狽不堪,來個三個五個,我不怕。就算打不赢又怎麽樣呢?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我和桂姐都是苦命人,死就死了,也沒人心疼。”
那名爲桂姐的女子歎口氣道:“範公子,你别生氣,薛姑娘就是心情不好,說話沖了些,沒有惡意的。女人啊,就是命苦,遇人不淑,一輩子就算完了。有一個自己喜歡的,卻又到不了一起,心裏同樣不是滋味。我們兩個,也算是同命相憐吧。過去我們這些女人,心裏都恨薛姑娘王雪箫她們,把自己丈夫的心和銀子都騙走了。現在呢,我倒是有些可憐薛姑娘,真想騙一個男人的心,哪有那麽容易。”
範進道:“那也不能自暴自棄啊,你這樣做,對的起鳳老和四娘的一片回護之心麽?他們爲你花費這麽大心力,你倒好,就這麽随随便便就要找死,這簡直豈有此理!這麽亂的晚上,船上一大堆的事,大家就算想找,也未必找的到啊。哪有你自己找死的道理。”
薛五聽着不發一言,這時小船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一陣颠簸,船身本就逼仄,三個人在裏面,差不多就把船艙擠滿了,這一晃蕩,三個人一陣搖晃,身體差不多就擁在了一起。
範進拼命躲開桂姐,自然而然的就與薛素芳貼在了一處,後者的臉色微微一紅,伸出手想要推開範進,但是就在她的手剛剛遞出的刹那,範進身後的桂姐卻道:“薛姑娘,範公子冒這麽大的風險來救你,比我家那個不知道強多少。這樣的男人錯過了就再也不會遇到,你現在還在等什麽!”
說着話雙手用盡全力,将範進朝着薛五推過去,範進猝不及防之下,雙臂一伸,與薛素芳抱在一起。
薛五聽了這話,暗自一咬牙,雙臂緊緊抱住範進,不讓他離開。将雙唇猛湊上去,主動與範進的唇貼合一起,心道:張舜卿,是你逼我的!這個男人,我要定了!
艙外,鳳鳴歧手持銅棍向裏面看了看,随即會心一笑,劃着船掉轉方向,朝楊家船隊駛去。水面上,幾艘小舟被熊熊烈火包圍,連同船上的屍體,逐漸沉入河中。而在遠方,緊急動員起來的官兵,高舉着燈籠火把,蔓延如同火龍一般,向着這片港灣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