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熊熊火焰帶來的不止是溫暖,也有象征着死亡的寒意。
預想中的襲擊,發生在第二天中午時分,船還沒達到淮安,便有強盜殺出來。盜賊事先在水裏埋了木樁,扯了鐵鏈,一見到船來就繃直鏈子讓船身受損進水。呈雁形前進的船隊,首船一下子就遭了殃,就在水手與船上的護衛忙着搶修船體,轉移布料時,強盜從港汊裏劃着小船沖出。
伏擊的時間和步驟安排的不錯,但是襲擊者的陣容,卻讓在船上督陣的楊世達長出口氣,連那些楊家護院也都徹底放了心。
所謂的盜賊,隻是二十幾個瘦骨嶙峋的男子,衣衫褴褛身形單薄,一臉營養不良的模樣。手上的武器除了棍棒就是農具,間或有斧頭或是菜刀,這種陣容即便是楊家那些沒經過戰陣的仆人家丁也不會放在眼裏,更别說那些會武功的護衛。
鳳鳴歧上前說了兩句場面話,露了一手功夫,想要讓這些人知難而退。卻不想這些難民一樣的人發了瘋一般往船上沖,隻喊着,“布!我們要布做衣裳!我們要活下去。”其他什麽話也聽不進去,江湖黑話也一竅不通,到了這一步,除了打也确實沒有辦法可想。
舉手投足間,将兩個敵手打飛出去,鳳鳴歧也發現,這些人固然有血勇,但是沒什麽高明武藝,身體素質也不好,純粹就是饑民。殺這樣的人沒有意義,還白白結仇,連忙喊着手下留情,可是楊世達大喊道:“弄死他們,殺光這群窮鬼,也讓其他強盜看看,敢打我們楊家主意的,是什麽下場!”
人命關天,正常情況下商人不管有多少财富,也不敢随意殺人。可是運河上遇匪,自衛時殺傷,到了衙門裏官司也不難打。楊家财大氣粗,他既然發了話,手下就敢下手,楊世達甚至找手下要了一張弓親自朝着饑民射箭。
他箭術還過的去,發五箭,總算射中了一個饑民。看着目标手腳揮動幾下,最終一個倒栽蔥掉到水裏去,他哈哈大笑着看着身邊那面無人色的美婦:“看見了麽,這就是本公子的手段!你若不好好侍奉我,将來見了你那男人,我也不用他還錢,就隻一箭結果了他!”
強盜來的快去的快,死傷過半之後,發現根本沖不進去的難民開始狼狽着撤退。但是在戰鬥中不知誰點了火,兩條帶火的小船沖進了楊氏船隊裏,固然沒有火燒赤壁,也有兩條大船不同程度受損。要确保接下去安全,就隻能就近停泊先行搶修。
範進的臉色陰沉,并未因戰鬥勝利而歡喜,鳳鳴歧隻當他擔心時間,在旁開解道:“範公子不必擔心,楊家随船帶了熟練工人,修船的速度很快。而且包括船底受損的船,都沒到異常嚴重的地步,我想有一晚上加半個白天怎麽也能修好,老朽再托幾個朋友,随後的路上讓咱們的船搶先,保證誤不了公子考期。”
“鳳老言重了。各位英雄浴血搏殺,已是不易,若是小生再嫌棄耽誤時間,就無心肝。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哦?那範公子擔心的是?”
“鳳老不覺得,這些強盜太弱了麽?他們甚至都不能算一群強盜,您覺得這樣的人,能殺的了霍鐵肩?”
鳳鳴歧點頭道:“範公子擔心的事,其實老朽也想過。不過範公子不在江湖,對于江湖裏的事并不十分清楚。霍老三雖然是水路大頭領,其實也隻是個盟主。下面小寨主很多,大家各自都是一方之雄,認他做大哥,把他捧到這個位置上來而已。江湖險惡人心難測,或許隻是有人觊觎他的地位,來了一場火并,這在江湖中,也是最常見的事。那些人搶去當家位置,不代表就敢來找我們麻煩,畢竟老朽的鳳凰旗挂在那。二十年前,老夫等幾個結拜兄弟大戰淮安府,連敗他們水上十九位當家,這些事他們應該還沒忘。應該不至于不給我面子。新下水的強盜,也就是這種水平了。”
他笑了笑,“老朽明白範公子的意思,可是綠林中人性子直,沒腦子,沒有讀書人那麽多心計。計謀之說,都是寫在話本上的,綠林人其實不懂這些,驕兵計這個,我看未必會有。再說,這幫護衛都是在家練功夫,真正戰陣經的少,沒見過血。不管怎麽布置,士氣上還是不大靠的住。這回打了個勝仗,讓他們見血,知道盜賊不難對付,就算再有強盜來也敢打,這對我們而言就是好事。即使真是強盜用的什麽計謀,也對咱們有利無害。”
範進道:“小生是書生,江湖事知道的少,見識不足,讓鳳老見笑了。隻是我覺得,楊家的人有些得意的過分了。”
一開始聽到強盜的事,楊家人是很小心的,有些時候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可等到打過這一陣,放松的又有些過。楊世達臨行時,宋國富很送了些好酒,他又買了不少肉食,現在分發下去給船工水手以及護衛們吃喝。
一場殺了人見了血的戰鬥後,讓部下喝酒吃肉鼓舞士氣,原本算是馭下術,也不好指責。但是犒賞之餘沒有約束,仿佛一切已經平安無事,護衛喝酒沒有節制,還有的湊在一起賭錢,在範進看來,這就散漫的過頭了。
鳳鳴歧道:“範公子沒跟他們接觸過,這些人就是這個德行了。想要用條令約束他們太難,又不是軍漢,哪受的了約束。再說楊二爺自己也是好賭好玩的性子,下面人也是順他的意。依我看,今天晚上他就要找女人來陪酒了,八成是連唱帶鬧,大小姐那邊還請範公子多幫着勸一勸。”
範進點點頭,忽然問道:“鳳老,大戶人家尤其是商人出行時,多是用家生奴,或是家中身強力壯練過武的仆人伴當随行,可曾想過雇人護送?”
“想是想過,不過不好找人。這種人首先要知根底靠的住,其次要有功夫,最重要的是到了地方還要有辦法回來。否則單程前去,找不到生意,回來的路費怎麽解決?這樣幾個條件算下來,除了自家奴仆其實也沒什麽人可用。再說,也不是每個練家都有真才實學,在家裏怎麽講手都可以,到了外面動手,未必鎮的住場子。所以大商人出門,就隻能多帶護院或是家仆,一般人,就隻好成群結隊才安全些,若是官府裏有關系的,尋一面牌票來,就能支差。”
範進笑道:“牌票的事是不用想了,我也有兩廣總督衙門給的火牌,幸虧沒用,否則連淩制軍都要受連累。江陵相公眼下要嚴查濫用牌票驿站,誰撞槍口誰遭殃。眼下商賈往來頻繁,貨物運轉越來越多,我倒是覺得,這裏有個生意可做。來,我們到船艙裏慢慢談。”
楊家的船隊找了離自己最近的一處僻靜港汊停住,開始修補船隻,喝酒吃肉賭錢。一條小船離開大隊,開始到附近去找遊昌陪宿,還有的去找附近的集來采買物資,準備大吃大喝一頓。
被殺的強人屍體,就這麽挂在船兩邊,說是要當個戰功來顯示,還有幾個被捉住的俘虜,被鳳鳴歧要去幾個審問,還有幾個則被楊世達留下交給手下打,打累了便捆在船上任冷風去吹。說是到了淮安城交給官府,其實到不了地方人就沒命了。
在港汊附近,幾塊石頭後面,幾顆頭探出來向這邊看,随即又縮回去道:“鳳四這麽大歲數,身手還是那麽厲害,這筆生意做不做的成啊?爲了幾文錢丢了命,不值得的。”
“大家收了定金的,你現在說不做,怎麽交代啊?人家手眼通天,到時候拿銀子砸也砸死你了。霍鐵肩那麽厲害,都被弄死了,聽說就是不想把女兒賣給那邊,結果連命都被買了,這麽狠的人你敢惹?白門鳳四武功再高也就是一個人,到時候武功高的兄弟圍着他打,不求能赢,隻求拖住一時三刻,腿快的下去抓人。我們抓了人就跑了,他一個人又能怎麽樣呢?大不了再掃一次淮上水寨,跟咱們又沒關系。”
“那面光說抓漂亮女人,卻沒個模樣,怎麽抓啊?”
“管他那麽多,見一個抓一個了,反正那邊出錢爽快,隻要人好看就肯付錢。抓住之後,大家先洩洩火,再交給那邊。這種事大家做那麽多次了,上次那個什麽白雪柔,還是什麽女俠,照樣叫咱們親爹。做了這麽多次,這次不用怕吧?”
“是啊,要想在這片地方混,那頭就得罪不得。再說那邊不是說了,那大船上有些紅貨價值可觀,到手就是筆大财。到時候見女人就搶,見好東西就拿,快進快出就好了,不怕他鳳鳴歧怎麽厲害。就是記住一條,不許殺這船隊主人,否則大家都沒命。”
船艙内,鳳鳴歧與薛素芳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範進,聽着他侃侃而談。張舜卿雖然對薛素芳看自己男人的神态很不滿,但也爲範進能輕松折服鳳鳴歧這等武林高手,以及随便就能想出的妙策而心内歡喜:我的相公本就該無所不能,也隻有這樣的好男兒,才配的上我。
範進這時剛好說完自己的構思,朝鳳鳴歧笑道:“這生意大概就是這樣了,楊家開的是标店,督撫疆臣手上有标營,我想的這生意,就叫做:镖局!等到镖局開起來,那些大戶人家的仆役啊,護院啊就要靠邊站,天下練武的人,也就多了一門營生。”
“镖局?”鳳鳴歧撚着胡須,沉思着,“這生意眼下倒是生的很。聽說軍中偶爾有标兵活不下去,給商人做護衛賺幾個錢,但也是在邊地才有,腹裏不曾聞。江甯的标行雖然經營标布時也給小布行送貨收錢,但是跟範公子說的镖局還是有出入。要做這生意,第一要有功夫,第二要有人脈,第三還要有本錢,可不是那麽好做的。”
“是啊,這生意不好做,能做的人也不多。也正因爲此,賺頭才大。楊家是江甯第一富豪,他家的護衛都是這副德行,其他大戶人家的護衛,也好不到哪裏去。比起他們來,鳳老這樣的高手才是真正靠得住的。隻要把镖行成立起來,先做一省,再多幾省,最後可以做到整個大明。鳳字旗一出,天下綠林都要給鳳老面子,人生在世,到了這一步,才不負鳳老英雄一身所學。再說老爺子今年才剛過了五十歲,正在當打之年,二三十年間,成就一番大事業,做個大明兩京十三省總镖頭也并非難事。”
镖局這種機構,在曆史上是從乾隆年張黑吾之後,才正式成型,在此之前,民間隻出現過類似的機構或個體,但沒人做成規模,經營成行業。範進眼下提出的镖局構想,則是結合了後世物流公司的概念在裏面,既對從業者的身手有要求,也對其關系背景乃至資金都有所要求。
鳳鳴歧是聰明人,能感覺出這裏面蘊藏的巨大商機,饒是他苦修多年,心如止水,但此時一想到那未來的光輝前景,依舊不住心潮起伏連呼吸都不似平日那般淡定。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年過半百的鳳鳴歧精力未衰,依舊想要做出番事業,否則就不會對推動牛痘這麽熱心。
牛痘之事固然爲鳳鳴歧在民間獲得了大好名聲,可是其終究是武人,比較起來,這镖局更像是他的本業。若是真能建立起來,便成了一行祖師爺,地位排場不亞于開宗立派。到時候地方官府見了自己,隻怕也要客氣幾分。
做這種生意當然需要關系和資本,以鳳鳴歧自己的力量還達不到,可是有範進和張舜卿在,這兩個問題都不是問題。範進道:“我回頭給徐維志寫封信,向他說一下這镖局好處,我們一上來不做那麽大,先在應天搞,如果應天搞的好,再向外擴。”
張舜卿道:“我看不如把浙江也囊括進去。妾身可以修書一封與浙江徐老年伯,有他老人家相助這镖局定能開的成。若是經營的好,這是于國于己都有好處的事情。據妾身所知,每年官府押解饷銀軍糧,都有派兵多寡之患。派多則開銷大,兵少則又恐生變。如果有個镖局肯出來接這樣的生意,官府還求之不得呢。我看到時候,薛姑娘可以坐鎮浙江,做一省總镖頭,将來說不定能嫁個如意夫君,當個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