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黑,便開始放起了鞭炮,今年爲了慶賀六小姐天花痊愈,特意要放二十萬頭連珠鞭。除此以外,還要灑銅錢和饅頭去積陰功。一幹在冬日裏依舊穿着破衣滿面污泥餓孩子,滿眼希望地看着魏國公府那高大門樓,期待着裏面扔出來的饅頭銅錢。自己隻要搶到,躺在床上的母親就不會一睡不醒,自己也不會再挨餓。.
門樓内,已經提前換了新衣的小管事,正把饅頭和銅錢裝進籮筐,預備着即将到來的抛灑。看着那些孩子爲了搶銅錢和饅頭打架,亦是豪門奴仆的樂趣之一。一個管事從内宅走出,朝外面的管事吩咐道:
“夫人有話,今年除夕不想讓門外見血,一會不許再把饅頭銅錢的就這麽扔出去,按人頭發。一會廚房給你們送肉菜過來,這冷饅頭就别往口袋裏塞了。今年要爲六小姐積福,誰也别給自己找不痛快啊。”
江甯的春節是從小年就開始的,到了除夕便推到高峰,高門大戶,官宦人家,在今天大多會通宵飲宴,到次日再互相拜年,大功坊徐家自然也不例外。由于張舜卿在江甯沒親戚,這個春節就被邀了來到魏國公府過,即使爲了招待這位權相之女,這個年也要大大熱鬧一番。
雜耍、焰火、還有一個女戲班,都已經開始了表演。一身盛裝的沐夫人端坐正中,臉上蒙着面紗的徐六小姐以及張舜卿則分别坐在其左右最接近的位置。托張舜卿的福,薛素芳也被允許進入魏國公府内宅,以丫鬟身份站在張舜卿身後。
這些表演一類的東西,她倒是不大在意,可是這院落裏來來往往,一大群诰命夫人身着吉服滿頭珠翠的樣子,卻讓她心内暗自有着想法:自己雖然落了籍,但是在那種地方走了一圈,想要做好人家的娘子便很難。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也得一個诰封,受一個恩典……
内宅的演出既是招待張舜卿,亦是爲了哄六小姐高興,絕了她出家的心思。演出的人雖然賣力,可是六小姐興緻不是太高,倒是看戲時注意力比較集中。沐夫人看着這外甥女兼女兒就不免想起自己那個早死的妹妹,心裏越發有些愧疚:若不是拉着她陪自己當江甯來做伴,何至于出了那丢人的事,又何至于有了這小可憐?
她伸手握住徐六的手問道:“孩兒,你很喜歡看戲是不是?等回頭啊娘讓你自己養個女戲班,天天給你演戲。今天演的這戲倒是夠新鮮的,風筝誤,這戲娘倒是不曾聽過,你看多有意思?”
“娘……其實女兒也不是很喜歡聽戲,隻是她們演的這風筝誤,是範公子在廣東寫的,女兒以前,讀過這個唱本。”
“哦哦,是這樣啊。這範公子倒是有才華,不愧是大才子。”
沐夫人邊說邊看向張舜卿,後者并沒有害羞的表示,反而大方的一笑。“範兄當然有才華,小妹所見的才子之中,怕是以範兄才學第一。伯母,六妹總坐着悶的慌,我帶她去那邊轉轉,幾位堂姐都來了,正好一起聚一聚。”
沐夫人點着頭,“恩,你們高興就好。六兒你不是很喜歡那個什麽富甲天下麽?正好和你的姐姐們多玩一會。”
範進發明的桌遊,在六小姐的推動下,已經在魏國公府内部打開市場。夫人對其要求無有不應,她要府裏丫鬟婆子陪着她玩,自然沒人敢拒絕。又經過這些丫鬟仆婦,把桌遊的概念普及到了其他各房。
徐氏宗族的年輕女眷裏,很有一些人開始知道有這麽個好玩的東西,具體是什麽卻還說不好。借着過年的當口,一群未嫁人或是剛嫁人的女孩子湊在一起,等着六小姐來教她們。
離開母親遠了,又有鑼鼓聲音遮蓋,兩個人就敢說話。徐六小姐輕聲道:“姐姐,你運氣真好,範公子滿腹經綸,将來一定會做大官。就像這次的牛痘,雖然功勞推給我哥哥,可是姐姐隻要寫封書信,世伯就會自豪到真正的功勞是誰。”
張舜卿連忙解釋道:“六妹,你别怪退思啊。他這個牛痘方子自己也不是确定有效,而且種痘必有毒,搞不好也會出事。眼下也還是在試,不一定必然成功,六妹你千金之軀,誰敢拿你來試。”
“姐姐,你不用解釋的。”徐六小姐點點頭,又歎了口氣。“姐姐你自己不也住進了花莊麽?就算範公子不在意我,還能不在意姐姐?這牛痘液縱然範公子說出來,小妹也是不肯用不敢用的,家裏也不會答應。說到底,人生在世,都是前世音今世果來世修,小妹自是前生作惡,今世果報。惟今隻有多多積福,才好修個來世。等到過了年,姐姐就要進京,小妹也打算落發,到空門裏好生還債。”
“你啊,現在大過年的,别提這事。”
一個中年婆子滿面笑容地從前院回來,給兩人見了禮,張舜卿認識,這是沐夫人自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頭名叫茶花,算是心腹,不知跑到前院做什麽,也未曾在意。隻回首來招呼薛五,一起到那邊去玩。
看着女兒與幾個姐妹在一張桌子前坐下,忘我地投入遊戲的模樣,沐夫人低聲道:“可憐的丫頭……總算有點東西能讓她歡喜就好,佛祖保佑,可别讓她再想出家那事了。茶花,你去前面看的怎麽樣了?”
婆子趴在沐氏耳邊小聲道:“奴婢看了,确實是一等人才,與小公爺還是好朋友,兩人一文一武,極是投契。而且這人很灑脫,不像魏永年那個酸丁那麽做作。”
“恩恩,他與那些賤貨可是特别親近?”
“那倒不曾,就是這幫女人都圍着他,可不見他上手。按奴婢看,有些大才子的氣派。”
沐氏點頭道:“也該如此,張大小姐目高于頂,連我兒都入不了她的眼,能被她看中的男人,又怎麽會差勁?”
“夫人,這公子雖然好……可是張家……”
“哼,他張家不過是文臣首領,再大的權勢富貴,也不過是這一世而已,哪裏比的上我們與國同休世襲勳貴。這事你不用管,我來辦,就算真截了張江陵的和,他還能把我家這世襲國公給革了不成?”
這位當家夫人露出一絲冷笑,“要不是六兒現在成了這樣子,我也不會把一個廣東才子放在眼裏。不過六兒喜歡他弄的這些東西,喜歡他寫的話本,有他陪着,六兒就能歡喜,想來不會去想着做尼姑。隻要可憐的六兒歡喜,我這個當娘的,什麽都敢做!”
前院裏的酒席從下午就開始,到了傍晚時分就已經到了高朝。客廳裏開了十幾桌賭,搖攤押寶骨牌十八般兵器俱全,江甯清樓當紅的花魁行首,有一半以上都被叫到這裏陪酒伺候。
拜年是在初一開始,今天熱鬧的,主要都是徐氏族人,再有就是清客。範進的兩個仆人被安排到管家那邊用飯,魚山肉海,讓範志高吃的滿臉油光,關清亦是酒到碗幹。鳳鳴歧坐在清客一席,與一幹飽學夫子同桌,也自念範進的好處。
雖然他一身武功冠絕東南,可是武人與武臣之家,一字之差,地位就差的很懸殊。往年除夕的酒席沒有他的席位,初五以後,才能在護院那席裏喝酒吃菜,便已算是擡舉。
今年能在這個時候坐在清客席,來年于整個東南江湖中,身份名氣都将大爲提高,好處自然滾滾而來。這種待遇,到底還是沾了範進的光,借着牛痘的事,與徐家搭上了關系。
轉頭看了看上首裏徐維志那一席,幾個年輕的江甯纨绔子弟以及徐家宗族裏出名的惡少敗家子,正圍着範進鬥酒。鳳鳴歧心知,範進把牛痘這麽大的事交給自己辦,固然是因爲自己江湖身份做這種事更容易,也未嘗不是有替張氏與自己了結恩怨的意思。
細算起來,易筋經也好,還是治療張氏惡疾也好,比起牛痘帶來的收益,實在微不足道。兩下裏如果算恩仇,還是自己占了這邊的便宜。将來若是江湖上遇到麻煩,自己就不好以這一場淵源向張家父女求援。
這書生的心機……倒是很深,對自己的女人,也保護得很好,甯可讓出這麽大的利益也要讓張舜卿與江湖切斷關系。原本鳳鳴歧對于薛五與範進之間的事,頗爲支持,現在卻有些猶豫了。
雖然是武人,但是鳳鳴歧與文士的來往很多,乃至一些大儒名士,也都是他的朋友。論學問才華,這些人裏怕是有不少比範進爲強。可是他們給鳳鳴歧的感覺和範進不同,即使武功修爲已經到了單打無敵的地步,鳳四心裏依舊對範進有些忌憚。如果做這種人的朋友自然是好,若是做了他的敵人,多半是沒有好下場。
義女五兒命運坎坷,選了這樣的男人做終身倚靠,倒是可以護得住她,但是能否過的幸福夫妻相得,卻又說不好。或許,是該讓她再考慮考慮……
徐維志那邊,已經有兩個人倒下了。
幾個年輕纨绔子弟平日裏不大看的起書生,大家說不到一起,三觀差異也大,索性互相鄙視。可是對範進,卻個個都很恭敬,他們表達敬意的方式就是敬酒。開始是互相敬,最後變成圍着範進敬,等發現範進确實有着可怕的酒量時,都已經有了幾分醉意。
徐維志拉着範進的袖子道:“範兄,這回小弟的大富貴,全都是靠你。這麽大的功勞,你不眨眼睛說送就送,沒别的,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哥。在江甯誰敢惹你,就是惹我,看我不砸爛他的頭!”
“就是,聽說劉勘之還打了範兄一拳,簡直豈有此理?自己争女人争不過,還要遷怒别人,真是不要臉的東西。找個日子,帶上些人,把他刑部的人痛打一頓,給範兄出氣。”
“沒錯,這回刑部還敢出來争牛痘方子,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教訓教訓他們,以後這城裏,誰還知道咱們?”
魏國公上報的奏章,肯定是把牛痘防疫法算在徐維志迷宮内下。可是徐家人沒人是白癡,自然知道這方子是誰研究的。這幫人雖然纨绔,但不是白癡,這種大功勞大富貴,其實沒人會真不在意。生于官宦家庭的他們,反倒比普通人更清楚,這樣的方子到底是多大的功勞,又是多少利益。
于這些人而言,經濟利益其實也就那麽回事,有沒有兩可。官場上的前途,卻是無可限量,絕對不能放過。前代魏國公徐鵬舉意圖立妾子襲爵,欺騙朝廷,結果被誠意伯劉家彈劾,官銜降成都督佥事。徐邦瑞襲國公爵位後,依舊也是都督佥事。固然于他們的權勢沒有妨礙,但名聲上總歸是有所欠缺。
這次徐維志以自己的名義上報牛痘方,恢複左都督銜就是指顧間事,如果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在家裏多個侯伯之位,這麽大的好處,沒人會真不在意。
有這麽個利益關系在,徐家人對于主動讓功的範進,看法自然是好。一堆羨慕徐維志的纨绔,自然也就開始巴結着範進,期待與他交上朋友,也照拂自己一下,分一樁大功勞給自己。
徐維志對範進的态度也極是親厚,親厚到範進有些心裏發虛。這家夥可是有着和葛來官糾纏不清劣迹的,難不成也想和自己做基友?若果真如此,就隻好有多遠跑多遠,惹急了打他一頓,總之自己隻想做翰林,不想學翰林的生活方式。就在範進納悶于徐維志那過分熱情的當口,内宅裏一個婆子出來傳夫人命令:有請範公子到内宅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