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白門鳳四

一二出色女子,或是特殊情況,不能逆轉整個時代的風氣。不管張舜卿本人如何優秀,又如何驕傲,依舊無法改變大明是個男權社會的事實。她一個女人心裏裝了兩個男子,并要做測試擇夫一事,在當下實在是太過離經叛道,如果是在一些閉塞落後的鄉親,因此受到村規陋習的處罰也在所難免。

是以範進本人的出身家室,雖然不能和張家相比,但是因爲這件事翻臉,依舊要算張舜卿理虧。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範進的表态。固然,她不至于說離開範進就無法生存,以宰相之女的身份,怎麽也能找到辦法安置。但是如果這個男人也離開自己,她無法保證,自己當下還能否撐的下去。

過了許久,預想中的咆哮或是憤怒并沒有出現,出現的隻是範進那詭異的神情。

“你是說……薛五跟你串通演一場戲,來測試我和劉兄誰會爲你不顧一切,賭上性命?我不明白,我都沒看出薛五是假麻子,你怎麽看出來的。”

“她那個麻子是自己點的,兩次見面時,麻子的位置有變動。雖然不是很明顯,可是小妹天生記性好,下盲棋時連棋子落點都記得,又怎麽記不住那些麻子的位置。我在第二次見她時用心端詳,便發現她那麻子是假的。再一想,就知道她的天花肯定也有問題。我最早是想問問她,是不是有治天花的藥,不想問出來她居然有一種藥,可以讓自己的症狀跟天花一樣,連郎中都看不出破綻。就想着将計就計,裝成天花病人,試你和劉勘之。知道這樣很傻,但是……”

“沒有什麽可但是的,你這樣不是很傻……而是特别傻!傻在你爲什麽非要用這麽危險的疾病,而不是找兩個妞看我們會不會見異思遷,或者說自己有祖傳疾病,需要人肉治療什麽的……算了,那個我們不提。你知不知道,得這種病是要送進花莊的,我們兩個知道又能怎麽樣呢?萬一我們想要見你,卻進不了莊怎麽辦?你怎麽保證自己的安全啊?以後用計之前,能不能先想想後果啊我的大小姐,我們用計的目的是坑人,不是把自己坑進去啊!”

“我……我知道的,本來以爲上轎時我解釋一下就好了,可是沒想到我喝的藥裏,被他們下了安神湯,結果睡着被擡上了轎子送進莊去。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夠好,可是我可以發誓,從昨天晚上開始,我的心裏真的隻有範兄……不信的話……”

範進指了指床,“想要我相信你的話,就證明給我看,現在到床上去。”

“範兄,小妹是說……你說什麽?”

“我說你現在到床上去躺好!”

“不……不行……我們還沒有禀明父母,何況小妹現在還有病,怎麽能?”張舜卿的臉瞬間漲紅了,她沒想到對方居然是要用這種方式,讓自己證明已經把心給了他。

縱然是男女之間早晚都要走到這一步,自己也好歹是首輔千金,哪能就這麽随便的把自己交出去?那也太讓人看輕了。再說眼下自己的身體虛弱,如果他非要那樣,不是要自己的命?

昨天晚上面對魏永年時,她的态度是冷漠甚至還有些嘲諷,即使對方最後真的占有她,也不過是得到軀殼,于心靈而言,她依舊還是會鄙視對方,不把其當人看。但是面對範進……這些事情她都做不出來。

張舜卿的聰明才幹在應付魏永年的暴力時可以發揮自如,可是遇到範進卻沒有辦法。仿佛不管用什麽手段都不對,用什麽辦法也應付不了,在潛意識裏已經認定,自己鬥不過他。

傷心,難過又或者是憤怒,在少女還不清楚自己的具體情緒到底是什麽時,範進已經走到她面前,在驚叫聲中,将張舜卿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起,三幾步走到床邊輕輕丢了上去。

無聲。

不同于面對魏永年,呵斥或是威脅都沒出現,驕傲的少女選擇了閉上眼睛,最終竟是打算以聽從擺布的方式來應對這一切。就在她咬着銀牙,準備承受着男子接下來的粗魯或溫柔時,身上莫名一暖,床上那新買的棉被兜頭罩下,将她裹在裏面。

範進一臉嚴肅道:“不要胡思亂想,想法不要太複雜,咱們是文人,要注意身份,注意影響。關鍵是,我有可能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麽?真是的,亂擔心。你既然說心裏隻有我,那就聽我的話,好好睡覺休息,我現在去叫人把薛五找來。”

“叫……叫她幹什麽?”

“這藥是她給的,藥性藥理她最熟悉,我得搞清楚你現在的所本,才好對症下藥。不叫她怎麽行?”

“那範兄你……不生氣?”

“不生氣才怪!我跟你講,我現在快要被一個笨蛋氣死了。尤其這個笨蛋一向很聰明的,這次卻用這麽笨的方法來做測試,差點把自己賠進去,我怎麽可能不氣?我決定了,等你好了以後,我會寫個宰相千金是白癡的故事來挖苦你,不過那是你病好以後的事,現在,你洗心革面的最好方式就是把病養好,早點恢複健康!”

“我……我是說,你不怪我心裏同時有你和劉兄?”

“這有什麽可怪的,大不了從你心裏把他打跑就是了。雖然打架我打不過他,做學問也沒他厲害,但是在争奪女人心這方面,我有信心的。我對自己和你都有信心,相信你的爲人,也相信我的能力,所以不會爲這種事動肝火。你不要多想,好好養病,将來你可能覺得我不合适,再去找自己認爲合适的男人,我會像無賴一樣糾纏下去,直到徹底失敗。這都不是問題,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恢複健康。我派人請薛五來給你治病。你以後想要淘氣也好,想要整人也好,總要把身體養好再……喂,講道理啊,你這就哭了,我還沒怎麽罵你呢,你怎麽就哭了。我錯了好不好,我再也不罵你了,你别哭了啊……”

張舜卿的眼淚卻如決堤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哭了好長一陣,範進遞過來手帕,她卻不顧形象地抓過範進的袖子在臉上擦着淚水。直到範進哄了好一陣,她才閉上眼睛,帶着一絲甜美笑容進入夢鄉。

這一覺,張舜卿睡的格外香甜安心,睡夢裏一絲美麗的笑容浮現在臉上。雖然眼下臉上斑痕尤在,但是美人熟睡微笑的模樣,依舊讓範進看得心神俱醉。他心裏有數,這位天之驕女雖然還沒拿下本壘,但是基本已經逃不出自己掌握。剩下的,就隻是老天給不給面子的問題。

薛五到來時,天已經過了午,随同她一起來的,一是馬湘蘭,另一個則是一個五十出頭,赤面長髯的高大老人。起一身打扮一看便知是江湖武人,以馬湘蘭和薛五的财力,身邊配個保镖護衛不是難事,但是老人精神矍铄,顧盼自雄,身上流露出的氣息淵停嶽峙,任誰看過去,也知他絕對不會是保镖護衛。乃至于看兩個女子對他的态度,分明他才是這一行三人之首。

範進年紀雖然輕,可是在廣東乃是淩雲翼的幕僚,後又與張家兄妹、何心隐等人見過。督撫疆臣,文豪宗師都見過了,一個江湖人再這麽了得,于氣勢上其實是壓不住他的。如果換個普通的書生,在這樣的老者面前很可能氣勢先被壓過去,連話都未必說的利索。

在淩雲翼身邊的曆練,鍛煉了範進的眼力,一望之下就看的出來,這個老人絕非是普通江湖武師,綠林中人可比。

在總督衙門裏,也見過一些武藝高強的護衛,軍中的高手就更多一些。與他們的交往過程中範進也了解到,對普通武人而言,自然是拳怕少壯,二三十歲年輕力壯血氣方剛,正是身體最健壯的時候,一力降十會,對于武人來說算是黃金年齡。但是到了真正所謂高手這一層次,就并非如此。

由于武術的鍛煉,他們的身體機能衰老速度比普通人要慢,随着于武藝上的修煉,二三十歲時,隻能算是窺到了門徑,還不能登堂入室。人的心性也不算穩定,于武學一道上,隻能算是剛起步。直到了五十左右的時候,技藝已經淬煉純熟,身體的機能也未至于衰弱,真動起手來反倒可能比年輕人更可怕。

當然這樣的高手也極有限,也是可遇不可求。兩廣算是荒蠻之地,即使有這樣的高手也多在綠林之中,或爲大盜或爲豪強,官府很難見到,在沙場上出現也沒什麽用,兵山将海直接就淹沒了,範進也就無緣得會。像陳璘這種人,就是他遇到的人中,個人武藝最爲出色的一個。可是根據他看來,眼前老人于個人武道上的修爲比之陳璘恐怕尤有勝之。

沒動過手,這種比較自然不會太準确,但是從氣勢上和給人的感覺上,範進依然認定,自己的推論是正确的。

這老人走動的步伐并不快,但是每一步踏出,都給人以堅定有力之感,其身上呈現出來的活力與氣息,與其年齡并不相符。面前的老者,仿佛一輪紅日正當午時,處于最爲颠峰的狀态,整個人就像是一口連鞘寶刀,年深月久鋒芒不減,一旦出鞘亦少有能當其鋒芒者。

江甯這種升平之地,出現這樣的高手倒不是沒可能,但是兩個女人帶這麽個高手過來就有點奇怪。範進連忙拱手一禮,那老人也立刻還禮,不等馬湘蘭開口,便主動自我介紹道:“老朽白門鳳四,見過範公子。”

範進聽到白門鳳四這個名字先是一愣,随後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一個名字,近而再次仔細端詳起這位老人來。

鳳鳴歧?原來他就是東大名鼎鼎的東南名俠鳳四爹?

在儒林外史原文中就有出場的鳳鳴歧,除去是個武藝高強的老人,也是江湖名俠,智勇雙全武藝絕倫。在這個時空裏,範進主要交際的對象都是文人士子,名宦大賈,與江湖人的來往不多。林海珊吃海上飯的,與東南武林也沒什麽來往,按說兩下裏其實沒什麽交集,也接觸不到一起。

可是在這些士紳文士尤其是徐維志嘴裏,範進也不止一次聽過此老的名字。據說其武藝高強,号稱東南第一,在江甯開館教拳,門下弟子衆多,黑白兩道的生意也都會插手,屬于郭解朱安世一流的人物。

混到他這種地步,普通的商賈也要給他幾分面子,希圖獲取其武力上的保障。畢竟行商是一件危險的事,有這麽個強人護衛,安全系數能增加不少。鳳鳴歧也不是範進前世看武俠小說裏那種前輩高人不問世事的性子,相反屬于社會活動家那種人。号稱今世孟嘗,交遊極是廣闊。

最喜歡結交的就是名士、官員、富翁。這些人都是社會名流,作爲他們的朋友,鳳鳴歧對于地方官府已經有了幾分影響力。乃至最基層的衙役,對他也是恭敬爲主,不敢像對待普通江湖中人那樣輕視。

當然,再怎麽遮奢的大俠也是大俠,跟舉人還是沒得比。何況範進這種已經結交上層的舉人,更不是鳳四這種人可以比拟的。因此見面之後,鳳鳴歧表現得很是謙卑,絲毫沒有那種傳說中武林高手的氣度架子。

這樣的态度讓範進滿意,他本人也從沒放棄過武術學習,對于這種打遍東南無敵手的高手,也頗爲尊敬。

馬湘蘭這時笑着介紹道:“四爹可不是外人,五兒是四爹的義女,這幾年有賴鳳老護持,才沒人敢欺負五兒。五兒那身武藝,也大半是四爹教授的。聽說大小姐身染小恙,鳳老特意過來,幫大小姐診脈。”

鳳鳴歧搖頭道:“四娘,你就别遮掩了。範公子,老朽也不瞞你,是我的幹女兒闖了禍,把不該給别人的藥亂發,現在惹出了麻煩,我這個做幹爹的來替她抹平手尾,咱們先看病人,有話再說。她送給大小姐的藥,是我配的,現在出了事,就得我來解決。”

醫武多有互通之處,武功修爲到了鳳鳴歧這個境界,自身即使不懂醫理,于人體結構氣血運行之類的東西,掌握程度并不遜色于名醫。先是看了面向,又摸了脈,他臉上神色不喜不怒,讓人看不出吉兇來。薛素芳看着張舜卿的面向,當看到她那一臉斑痕時,忍不住啊了一聲,叫道:“怎麽……怎麽會這樣?”

鳳鳴歧瞪了她一眼道:“大驚小怪什麽,些許小事,不要鬧的仿佛很嚴重似的,吓壞了病人怎麽辦?”他又看向範進道:“範公子,我們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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