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上好的精米粥,一碟春卷,構成了張舜卿早餐的全部。她本來就不是貪食之人,何況人在病裏食欲不振,這裏的點心做得也遠不如家中精緻,即使身體好的時候,她也吃不下這許多食物。
可是在範進“早餐吃好,午餐吃飽,晚餐又吃好又吃飽”的“範氏養生訣竅”督促下,她還是勉強吃了大半碗粥,又吃掉了一半的春卷,若是有家中老仆在,一定要驚詫小姐的胃口好得出奇了。
男子的目光如同監工似地看着她進食,這種感覺并未讓少女覺得絲毫不适,反倒是有一絲難以言表的幸福。之前的她頗爲孤傲,并不喜歡有個人這麽約束自己,可是經過昨晚劇變之後,她才發覺有個人這麽關心自己,是一件幸福的事,她決定惜福。
“雖然這裏的廚師已經是盡力在做,不過比起相府手藝肯定是差遠了,再說這裏是花莊,廚師也是找的出過花那種,所以人選就窄了,手藝馬馬虎虎,看春卷做的這個樣子,如果是我下廚房,做的比他強幾倍。回頭我下廚給你做,保證你吃的停不了口。”
“退思兄,如果将來小妹成了個滿臉麻子的大胖子,就一定是你害的。而且還要加上一條,是個任性刁蠻的大胖子。因爲有個寵我的兄長,不管我做什麽,他都會支持,然後幫我做好,還要幫我善後。有這樣一個好兄長在,你說我怎麽可能不刁蠻,怎麽可能不任性麽?”
“是啊是啊,刁蠻任性怎麽了?咱們的張大小姐就是有資格刁蠻任性一下,别人羨慕呢也羨慕不來。你現在生病麽食欲不好,等你病好了,我做早飯給你吃。我跟你講,我們廣東人講究喝早茶的,我的一品香啊,在廣州經營早茶很有名氣,我做的早飯,保證讓你吃了就停不了口。”
少女道:“那我若真成大胖子,每天挑剔着吃喝,範兄也願意爲我下廚房?”
“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哦?範兄你就這麽恨小妹,總想我變成個胖子?”
範進一笑,“賢妹看來身體是好多了,已經學會爲難人了。”
張舜卿一笑,“亦隻是遇到了知己,精神才會好些。範兄你看外面,這太陽真好,你扶我走走吧。”
她的身體其實還很難受,手因爲握瓷片握的太緊,割傷了自己,連同脖子上的傷口全都裹着紗布,燒還沒退,昨天驚吓之餘,與魏永年鬥智鬥勇,精力耗損過巨,頭還是陣陣發暈。但是基于心情而振奮的精神,還是支撐着少女走出房間。并沒有叫上婆子侍奉,隻範進一人扶着張舜卿走出房間,在冬日的清晨于小院内緩步而行。
身體終究還在重病之中,不敢走的太快。沒什麽力氣,整個人幾乎都靠在範進身上,感受着男子有力的肩膀,仿佛是一座巍峨山峰,有他在,就能給自己提供無窮無盡的支持,自己就什麽都不用怕。
“春香怎麽處置,退思可有高見?”
“這是你的丫頭,外人不好多開口的。你們主仆一場,想怎麽發落她,還是你拿主意。”
“怎麽?退思不想憐香惜玉,讓她做你的私寵?”
“有毒牙的蛇,是不能養來當寵物的,何況連心都黑了,就更不能養,留在身邊,早晚給自己惹麻煩,還是趁早了結了吧。”
少女點點頭,“我與範兄想的一樣,看在她跟我一場份上,賜她個全屍吧。”她歎了口氣,“一直以來,我覺得對她不薄,在家中一幹下人裏,我對她最好。除了月例銀子,還會賞她些小玩意穿剩下的衣服,前兩年她爹死了,我還賞了她一副上好棺材。沒想到……她心裏居然這麽恨我。人說升米恩,鬥米仇,是不是就是這樣?”
“也不完全是,人與人是不同的,同樣一件事,作用于不同的人身上,觀感反應,乃至處置手段就都有可能不同了。就像春香,你待她可說天高地厚,在大戶人家裏當丫鬟的,被小姐打,被少爺欺負都是常有的事,懷了身孕最後被逼死的也不是沒有。跟那些人比,她就得算是神仙一樣的日子。可是遇到個人心不足的,算你倒黴了,總是拿自己去當大小姐,你怎麽做都不可能讓她滿意。萬事不要求全,這事你想想,又不怪你,不必自責了。”
張舜卿搖頭道:“我不是自責,而是覺得害怕。自己身邊有這麽一條毒蛇,我卻一無所知,以往總認爲自己聰明,現在看來,卻是笨得可以。昨晚若無範兄,還不知道會怎麽樣?”
“我趕到之時,正好聽到舜卿用計離間二人,讓兩個狗男女自相殘殺。我看舜卿已經控制了局面,自己足以應付。”
“退思就别誇我了。當時不過是死棋肚裏謀仙招而已,不得已而爲之,又哪裏算的上控制局面。若是……昨晚範兄未到,或計謀不售,我不過是和賊人同歸于盡罷了。就算是當下,如果我真的成了個麻子,又怎麽……怎麽能誤了别人終身。”
“何出此言?昨晚如果我不能及時趕到,那責任也在我不在你。而你昨天晚上那些話,我是很贊賞的,這才像是相府千金,宰相之女的氣魄。比起被男人占了便宜,或是看了一眼,就要非他不嫁的,不知強出多少。要保持這種态度,我很看好你的。還有,你的身體一定會起來,我發誓,可以治好你的病。你想想看,真的天花都可以治好,何況魏永年隻是想要你中毒,始終在控制藥量,一定有得醫的。”
“即使醫好了也有可能落下麻子。其實我現在的樣子就很醜怪了,性情也不算好,即使将來嫁了,也改不掉自己脾氣。有人前程似錦,他日必有如花美眷相伴,若是娶力了個麻婦……不說将來,就說現在,爲了這種怪物耽誤功名,肯定會被人笑話是傻瓜……”
“你什麽意思啊?昨晚上連閨名都告訴我了,現在還說不想拖累我,豈不是拿我消遣。我跟你講,我這個人很厲害的,你如果想反悔呢,我是不會答應的。大不了就到京裏去告禦狀……總之是賴上你了。”
張舜卿低頭一笑,“不……是小妹賴上了退思兄才對。如果我真成了一個滿臉麻子的潑婦,就要賴上退思兄,一輩子給我做早餐吃,不滿意我就掀桌子耍脾氣,看你到時候煩不煩我。”
兩人雙手緊扣一處,過了片刻,張舜卿看了一眼範進,試探着問道:“範兄,有關我和劉兄的事……”
話剛說到這裏,一個婆子腳步匆忙地跑過來報道:“劉堪之劉公子,帶着一隊捕快來了,說是想提走人犯。”
張氏聽到劉堪之的名字粉面一寒,“刑部提人犯?好大的臉!我要去看看,誰能把人帶走!範兄,你陪我過去。”
劉堪之帶着兩名仆人就在公房裏,與花莊的管事喝着茶,反複地打着太極。他并沒有帶刑部正式的官員過來,或者說那些官員也并不喜歡和魏國公府打交道。何況這花莊眼下成了江甯一個慈善機構,背後站了不知多少勳貴以及商人乃至官員的勢力。
眼下的明朝,正是市民階層意識覺醒的階段,商人逐漸成爲社會上不可輕忽的一股力量,他們與官員互爲表裏,聯成一氣,力量并不可輕視。如果處理不當搞成集體事件,誰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再說刑部也有人的子女在這座花莊裏,或是自己亦是慈善團體的一員,更不願意得罪他們,就隻好裝聾做啞,隻由劉勘之出面溝通。
花莊的管事很客氣,但是态度也很堅決,并不肯把人犯交出來,兩下的溝通,自然不會順遂。範進與少女走進時,劉堪之正在苦口婆心地勸解着:
“人犯交給刑部和貴府自己審,其實是沒差别的。魏永年本身還是個秀才功名,家中也有親族。如果貴府以私刑處置,他日學政追查下來,于貴府上其實也有很大關礙。不如交給衙門,由衙門……”
“衙門怎麽樣呢?小妹覺得,這件事交給魏國公府更好一些!”
張舜卿輕咳一聲,在門首說了話,随即拉着範進走進房中。這時候雖然已經興起反禮教風潮,但是大家閨秀在外面,還是要講個男女之防。當初劉堪之與張舜卿相善時,在人前也要保持距離,絕不會也不敢像現在這樣拉着手在人前秀恩愛。
見少女進來,劉堪之連忙起身道:“範兄,世妹……你的脖子還有手上怎麽搞得?大膽狂徒居然敢傷世妹,簡直豈有此理!你不用怕,到了衙門裏,亦有的是手段讓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張舜卿松開範進的手,朝劉堪之行了個極标準的仕女萬福禮,輕聲道:“勞劉世兄挂念,小妹的身體尚可,這點小傷亦不勞世兄挂懷。倒是劉世兄怎麽這麽有空,想起到花莊來了?”
“範兄昨晚上讓人到刑部送了信,我聽到消息立刻就幹了過來,聽說有匪人夜闖世妹居處,卻不曾想連世妹都被弄傷了。魯豹一行頭目雖然就擒,但是幾個餘黨還在四處爲害,他們想要綁架人質,救出頭目,手段很是兇殘,抓人也極是随意,不管是誰遇到就抓,百姓頗受其害。小兄忙着抓捕他們,所有人都調了出去,結果忽略了花莊這裏,這是我的過失,還望世妹見諒。”
“劉兄客氣了,世兄心懷社稷百姓,是國家之福,小妹怎麽敢見怪?劉兄要保護整個江甯的父老,哪裏顧的上我,這個苦衷小妹明白的。好在有範兄保護我,就不勞劉兄費心了。”少女邊說,邊再次抓住範進的手。“退思,你這人也真是的,些許小事,何以驚動劉兄?他要辦的都是大案,這些小案子分他的神可不好。”
“我也是好意麽。出在江甯的案子,怎麽能不知會刑部,這不大好吧?不過賢妹既然有此吩咐,小兄自當遵從就是,以後什麽案該報,什麽案不該報,都聽你的。”
兩人相視一笑,少女又轉過頭看着劉堪之。“劉兄,這案我算是苦主,另一個苦主則是魏國公府。我們都不想把案子交到刑部,你又何必枉做小人?再說徐維志的爲人你是知道的,你覺得能把人帶走麽?”
劉堪之搖搖頭,“世妹,你别和小公爺學,他有時人糊塗,你得明白着。這事交給官府辦,才是個正理。勳臣濫用私刑,目無法紀,絕非江山社稷之福!”
“劉兄,你說的是公理,小妹說的卻是人情。或許在衙門裏,他們也會受到懲罰,可是苦主是看不到的,最多看到他們押上刑場吃一刀之苦。這對于苦主來說,卻遠遠不夠,至少小妹胸中這口怨氣難以抒發。何況這一案牽連甚多,内中涉及不少私密之事,衙門審理也多有不便,還不如把人交給我們自行處置。”
少女說着話,臉上依舊帶着笑容,隻是那笑容就仿佛是一塊冰,讓人一見就覺得心裏冷。
“劉世兄若是執意帶人走,不如請一道公事來,大家公事公辦,有個交接手續比較好。否則萬一人犯中途有了閃失,大家都難說話。”
劉堪之看看少女,又看看範進,忽然道:“範兄,請借一步說話。”
範進一點頭道:“正有此意。劉兄請!”
兩個書生一前一後出門而去,徐家的管事心頭暗自掠過一絲不祥的陰雲:這情況傻子都看的出來,兩個男人分明是情敵關系。現在劉公子叫範進出去,該不會是要單挑吧?不管誰弄傷了誰,似乎都對自己沒什麽好處。
再看看張氏,不管曾經的張舜卿多漂亮,她現在滿臉斑痕的樣子,絕對算不上美,即使比之普通人也多有不及,心内更覺不值:兩個前程似錦的書生,爲這麽個将來落麻子的女人玩命,這可犯不上。
正思忖間,卻見院落裏,一道白光閃過,不等他叫出聲來,就見院落裏一棵古樹粗大的樹枝轟然落地,砸起無數積雪。管事心頭一涼:果然打起來了。緊接着就見劉勘之緩緩收劍還鞘,随後與範進一起,向莊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