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魏永年,範進和張氏顯然才是受歡迎的客人。酒菜剛一擺好,馬湘蘭就帶着薛五走進來,向兩人道謝。
解了幽蘭館之圍的少女,并沒有急着離去,大馬金刀的坐下,招呼着兩人過來坐下。爲了出門,她與三弟張懋修對換了衣服,他們一家人長的本來就極相像,現在穿上男裝,也就是個濁世佳公子,論起儀表風度,比範進更招女孩子喜歡。
她的氣色并不算太好,即使擦了胭脂,依舊面色有些蒼白,但興緻卻很高。又是點曲子,又是叫姑娘,又指着範進道:“不要讓退思兄被冷落麽,也請爲退思兄叫幾個姑娘,我們今天好好喝幾杯。”
範進看看她,“賢妹,你身體沒好,不宜多飲,至于叫姑娘陪就更不必……”
張氏的臉卻一沉,“叫我賢弟,不是賢妹。怎麽,隻許你們男人來這裏花天酒地找樂子,不許我們女子來這裏開心麽?魏永年那等人都能來這裏喝酒,我爲什麽不能?四娘,你說是不是?”
馬湘蘭笑道:“大小姐說的對,人生得意須盡歡,人生在世,不管男女,都是要找樂子的。這事包在我身上,保證讓二位滿意,也不至于鬧的太不成話就是。今天多虧大小姐與範公子出面,才免去我們這裏一場禍事,這頓酒就當我答謝二位仗義出手,也是與二位交個朋友。”
張氏點頭道:“還是四娘會說話,我喜歡聽。四娘,聽說你在江甯花界之中,是義俠一流的人物。不少女子都賣你的帳,惟你馬首是瞻。我有件事要你幫忙,你願意幫我麽?”
“這話可不敢說,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無非是姐妹們捧我的場,認我這個大姐,願意爲我出點力氣罷了。大小姐有什麽事,隻管吩咐,四娘敢不盡力?”
“有你這話就好了。你與珠市樓的銀珠,就是那個三聲慢,認識不認識?我想把她叫來,與她說些話。你安排個房間給我,要安靜,不要人打擾,這個忙能幫麽?”
馬湘蘭道:“三聲慢啊……我們倒是沒交情,上次在秦淮河還鬧了些口角。不過都吃這碗飯,彼此之間總少不了有用着的時候,既是大小姐請,我想她不會不來。可是這個人……俗氣的很,請她來怕是沒什麽話可聊。”
“不,你别提我,隻說你請她。我跟她有些話要說。”
馬湘蘭點點頭,“我明白了,大小姐放心,這事我會安排得力的人去辦,她最近聽說認識一位有錢的公子,要爲她贖身來着。已經不大見客,不過我四娘相請,她總得給個面子。”
幾個幽蘭居裏極當紅的女子被馬湘蘭招呼來,在這桌陪酒。那幾個女子的五官比起薛五略差一些,可是臉上并沒有麻子,公平比較也不好說誰一定美過誰。其實文武狀元這種事,很多時候是形容她們身上最出色的那個點,不是說這兩人就真的在江甯花界稱王,把其他人都給壓了下去。
這些女人應酬場面的功夫都不弱,又知道張氏身份尊貴,不敢胡亂開玩笑,在維持風度的同時,也把氣氛烘托起來。薛五摘去了臉上面紗,時而給張氏敬酒,時而與範進說笑,倒是顯得落落大方,與那天在船上的模樣大不相同。
馬湘蘭解釋道:“五兒那天那樣子也是沒辦法,兩位别見怪。她雖然吃這碗飯,出身卻是官宦人家,她爹是武官出身,有一筆公帑交待不清楚,被勒逼退賠,沒辦法才把五兒賣到這行院裏。人又生了花,若是在别人手裏,就算是毀了,我把她接過來,就是當親女兒看。這幾年雖然做迎送生意,但隻舞劍彈曲,不曾接過客人。小公爺那人啊,若是看上了誰,纏起人來,比這魏永年難對付多了。這兩年小五既要出名,又要周旋在這幫人之間,其間的辛苦一言難盡,隻好不給徐小公爺好臉,絕不是對二位有什麽不恭敬處,還望二位别見怪。”
薛五這時給兩人各倒了杯酒賠罪,又道:“今天在這裏開了席,我聽說是商量着要挪花莊?”
張氏點點頭,“怎麽?薛姑娘也對花莊的事也有興趣?”
“這不是興趣,而是感同身受吧。畢竟奴家也得過這個病,知道得了這病的人,是何等艱難。當日聽說花莊在那等偏僻之地,就想着人們可該怎麽活。現在挪的近些,總是件好事。其實那花莊的弊端,大家也不是看不到,隻是沒人願意牽頭提出來。畢竟說出毛病之後,官府要麽就把人拉去打闆子,好一點的也要人負責解決,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又哪來的這份本事。也就把話悶在心裏,不敢多說。隻有大小姐你這樣的貴人,才有本事救那全莊的百姓,給大家一條活路。隻爲這事,我就要敬大小姐一杯,就是不知道,奴家有沒有這個資格。”
少女看看她,“來這裏都爲了高興,就别提什麽身份之類敗興的事了,你敬的酒,我肯定會喝的。不過光敬我是不對的。整個移莊之事,範兄出力都是最多的,若是隻敬我不敬範兄,這酒我就不碰了。”
薛五笑了笑,“大小姐說笑了,自然都要敬。範公子,這杯我敬你。”
張氏出現在這種地方,按說是不大合适的,如果傳出去,于名聲大有些關礙。可是她今天表現得格外放松,仿佛真把自己當成了男人,來這裏就爲了找樂子。連喝了幾杯酒,臉上就有了些紅暈,又要讓薛五與範進合奏。
兩人一人拿琵琶,一人吹箫合作演奏,馬湘蘭也來了興頭,換了件水袖,親自下場翩翩起舞。要知她現在既然從伎女變了鸨娘,固然遇到些客人得應酬,但是自己下場表演的時候則很少,這也算是破例。
她成名秦淮,乃至到了明末時期,一把年紀已經不能迎來送往,依舊可以與李香君、董小宛等正當其時的美人其名,手段自然是高明。琴棋書畫歌舞等項,都有不凡造詣。
舞姿不似薛五那般有力,但是極有柔媚之美,周身柔若無骨,仿佛一株風中弱草,随風向變化。時而舞蹈,時而跌伏。長長的水袖揮舞,如同天宮的仙女,将那彩綢制成的袖帶,在空中織出無數圖案。
從舞蹈及肢體之美這些方面看,馬湘蘭的演出都稱的上賞心悅目。其年齡在當下的标準中,略有些大,年輕人都喜歡豆蔻年華的少女,加上薛五等人在,馬湘蘭不認爲有人會看上自己。是以演出的時候膽子大一些,一些動作做的更有媚惑味道。可是就範進看來,馬湘蘭的歲數是女性的黃金年華,并不影響其吸引力,反倒是被她這些動作而吸引了目光,曲子和旋律也開始配合着馬湘蘭的舞蹈。
由于已經當了鸨母,馬湘蘭就不需要刻意節食維持自己那種纖弱體型,但是也不至于把自己吃成個腰粗如水桶的婦人。眼下她的營養比大多數女性要好,是以養得其腰細腿長,身上無處不散發着女人味,再加上這舞,就足以當的起尤物兩字。
清樓裏的舞,或多或少,都有些吸引男性的成分在裏面,馬湘蘭這曲子也不例外。加上有意識的施爲,這方面的因素更重一些。範進自從離開廣東就不知肉味,看了這舞,心裏也莫名有些發癢。
一曲終了,馬湘蘭退後行個禮,又擦去頭上的汗水,搖頭道:“不成了,好久不練有些生疏,讓大小姐見笑了。”
“四娘不必客氣,你這舞我看很出色。薛五姑娘的琵琶也很好,與範兄相得益彰。人說薛五姑娘是武狀元,我看在音律上,也足以當個狀元了。”少女正說笑間,幽蘭館的夥計走進來嘀咕兩句,馬湘蘭道:“大小姐,銀珠姑娘已經到了門口了,我是讓她直接到這來,還是……”
“去你安排的房間吧,範兄,我去和她談談,你随意,等我走的時候,自會讓人叫你。”
少女去了房間裏等三聲慢,外間的酒席上,就隻剩了範進一個男人。馬湘蘭悄悄用眼神示意薛五,後者有些猶豫,遲遲沒有動作。馬湘蘭急得咳嗽一聲,“範公子,前段時間這城裏的首富楊百萬送了一幅畫給五兒,範公子是當代丹青妙手,畫的優劣一看便知,還請您移步到五兒的閨房裏,幫着鑒别下真假。”
範進被方才那舞搞的心裏有點癢癢的,加上幽蘭館本就是北裏之地,人到了這裏,思想上肯定和在其他地方不同,心内一動,但一想到張氏就在這,還是推辭道:“這……不大方便吧?還是請五姑娘把畫拿出來,我在這裏看。”
“那畫據說是個古物,有年頭了,看一次都跟供祖宗似的,生怕弄壞了。我們也不敢總拿,還請公子勞動大駕,到房間裏去看吧。五兒,你給範公子帶路!”
薛五與範進一前一後,走出這房間,向幽蘭館後面的卧房方向走去。幽蘭館的設計風格是典型的蘇氏園林建築,曲徑回廊,千回百轉,如果沒人領路,怕是還真找不到正确方向。
薛五在前,範進在後,清樓女子不比良家,同行之時男女之間的距離比較近,手臂肢體接觸難免。雖然冬天人的衣服厚實,但是這種接觸,還是能讓男人心裏有些意動。
燈光晃動中,薛五身上那件大紅鬥篷随風擺動,很有幾分俠女風範。看着她那兩條長腿,範進心内亦承認,這是個很難得的英武少女。即使臉上有幾個麻子,也沒什麽大礙,在這一行裏或許算是個硬傷,可在範進看來沒太大關系。再者這麻子對于薛五來說,或許是福非禍,沒這些麻子她想要不留客,怕是也不容易。
一個清樓女子邀請男子進香閨,這基本就是一種任對方可以爲所欲爲的暗示,就算範進在閨房裏動硬的,她都沒地方找人去主持公道隻能自己吃啞巴虧。範進并不是一個清心寡欲的男人,能被江甯這種大城市的花國狀元邀請入房,心内自不會全無波動。隻是他現在正在從事紅杏攀折計劃的當口不容有失,走在路上,腦子裏權衡的還是如果真在香閨裏做點什麽,能不能瞞住張氏……
“幹娘經營這幽蘭館很不容易,連建房子再要維持這些姐妹生活,她的積蓄差不多都用掉了。其實說到底,也隻是爲了把這裏弄的像樣一點,讓來的客人可以心生畏懼,不至于太輕賤我們。幹娘自己并不怎麽愛花錢,唯一的興趣大概就是蘭花,幽蘭館内花重金植滿蘭花,一年四季都有花香。公子請看,那裏那幾盆,就是冬天開的。”
範進順着薛五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幾盆冬寒蘭,緊接着便開到薛五那白皙的手掌。燈光昏暗看不太清楚,隻在昏黃的光暈間見到那一抹驚豔的白皙。範進的心微微一動,伸手一抓便牽住了薛五的手。後者的身體微微一顫,下意識地将手一抽,但接着就不動了。
“範公子……”
薛五低聲叫了一聲,聲音裏帶有幾分羞澀,卻聽不出怒意。于是範進握的就更緊了些,手指在薛五的手掌上輕輕劃動,她的手于女性而言,略大了一些,這也與她個子高有關系。掌心手指都能摸出繭子,顯然練武和彈琵琶,都對她的手造成影響。
“薛姑娘,範某唐突了……”話雖如此,手卻沒有松開的意思,薛五也沒有把手抽回來的意思,任範進握着。她似乎比範進更怕被人發現,眼睛四下看着,“快……快躲開這裏,讓姐妹們看見會笑我的。我……我隻是讓請範公子看蘭……算了還是快走吧,被人看到不得了。”
她身懷武藝,走起來速度很快,此時顧不上風度,拉着範進小跑起來,仿佛是一對正在偷偷相會的小男女躲避父母。範進邊走邊道:
“尋得幽蘭報知己,一枝聊贈夢潇湘。四娘這蘭種的好,不過也是給她心裏的那個人看的。蕙抱蘭懷隻自憐,美人遙在碧雲邊。東風不救紅顔老,恐誤青春又一年。蘇州王夫子,不知誤了四娘多少年啊。”
薛五的身子又是一顫,奔跑的步子一停,範進卻沒有跟上她的節奏,一下子撞到她身上。遠處有女子說笑的聲音傳來,似乎有人也來這邊,薛五吓得一指旁邊一處角落,“那裏!”随即便拉着範進躲進去。
不多時就有兩個女子走過來,“今天咱們這裏生意不錯,先是魏國公,又是魏永年,接着還有範公子。”
“沒用,都是點薛麻子的,跟咱們有什麽關系?到手也分不了幾個錢。人家才是幹娘的心頭肉,咱們都靠邊站了。真是……诶?這是誰的燈籠?”
一個女子揀起燈籠,四下晃動着想找人,另一個女子道:“找什麽啊,一準是哪個姐妹閑的無聊,找了小厮來偷會。咱們已經擾了人了,再找?是不是要翻臉啊?走人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見面。”又朝着黑漆漆的四周喊了一聲,“我們走了,你們繼續啊。”拉着同伴便走。
燈光漸行漸遠,明柱之後,緊緊靠着柱子的薛五才長出一口氣,随即便感覺到一陣男子的氣息撲面而來,原來自己方才驚慌之下,竟是下意識地抱住了範進的脖子,将兩人的距離拉的太近。當危機一去,範進的頭便靠過來,親向她的嘴唇,薛五下意識地将頭轉了幾下,雙手推着範進的胸膛,但這種抵抗孱弱無力,最終就隻能任他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