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麻子肩頭中了一槍,人又挨了兩刀,就失去了抵抗能力。不過比起焦大娘來,他得算是幸運的。當範進把她從那群女人那拯救出來時,其一隻眼睛都已經被生生挖掉,半個耳朵被人扯了下去,其他傷口更是不計其數,隻能勉強算個人,卻已經不複人形。
那些女人連那個斷了手的禁婆和倒在地上昏迷的捕快都沒有放過,哭着笑着叫着朝着那些人身上或踢或打或咬。範進費了很大力氣,才制止她們的行動,否則幾個人都要被打死。
少女冷哼道:“你們也算是公人麽?衙門的臉,就是被你們這些人丢掉的。衙門要你們這樣對待病人麽?你以爲我們隻是随便來看看?來之前,我們查閱過衙門記錄,發現花莊裏隻有進人沒有出人,兩個月的時間,一個病人未曾痊愈,你覺得這合情理麽?是以來的時候,我們就是準備要把這裏查個清楚。”
那個有點半瘋的女人撲過去,一邊叫着我要回家,一邊劈頭蓋臉的對着劉麻子頭臉打過去。徐六小姐房間裏兩名婆子走出來問道:“可要奴婢效力?”
“不必了,你們保護好六妹就好,其他不用多管。對六妹說,我保證能帶她離開這裏。範兄,押着這個潑才去他那公房,我倒要看看,他準備了什麽手段。”
關清提着人,向前走去。劉麻子的傷口還在流着血,但是沒人想要爲他包紮。範志高尋了根木棒,一邊憨厚地笑着,一邊用足力氣朝劉麻子的傷口上抽。他臉上挨了兩拳,看着很狼狽,不過笑的依舊燦爛。
“九叔啊,還是跟你在一起比較威風。以前在家裏的時候,随便一個公人我們就要怕,現在就能打衙門的人了。不過九叔怎麽見面就放铳啊,他不是要請九叔喝酒?”
“他當我是傻的,你難道也是傻的?他又不知道我的底,看我砍傷了他的人,最正常的反應就是拿刀砍回來。如果想要把事情講清楚,派焦婆子去問問六小姐,我們是什麽身份就夠了。事出反常必爲妖,過分客氣,就是有蹊跷。又非要請我去他那喝酒,這不擺明了是有埋伏?其實我就算不放铳也差不多,他已經完了,你們沒看到那炮,分明是信炮,看來其他人馬也到了。”
張氏冷着臉,跟在後面,春香扶着小姐的胳膊,臉吓的煞白。畢竟在她面前又是打人又是放铳,她着實有些怕。張氏反倒是很鎮定,邊走邊四下看着。
“江甯衙門的花莊……這差事幹的倒漂亮!我倒要看看,是誰過來?”
人走到劉麻子那公房附近,就看到在空地上,聚起了大批公人。這些人全都皂衣翎帽,手提刀棍。而在正中,二十幾個人跪成一圈,一些人身上還上了綁繩。
而在隊伍之前,一人身着大絨披風,手拿千裏望正向這裏看着,在其身旁,各有一名仆從貼身侍立。見一行人過來,那人放下千裏望快步走來,離的近了些,拱手道:
“範兄!世妹!居然是你們來了。方才那铳,是你們放的?這裏是花莊,你們到這來幹什麽,太危險了!尤其是世妹,你現在還有風寒,身子本來就弱,還敢來這種地方,真不知道張二兄是怎麽想的,簡直是太胡鬧了。”
雪此時已經小了,隻是零星落下,不過天還是很陰沉,彤雲密布。風帽之下,是一張英俊非凡的面孔,僅憑這面相,就不知道能迷死多少閨秀麗人。他的身體本來就不算太好,情緒激動之下,說的太快太疾,又是幾聲咳嗽。
兩名俊美的仆役走上來爲其捶打,他搖頭道:“不必管我,先請世妹和範兄到房裏坐。還有這兩個人是?”
焦大娘已經隻剩半口氣喊不出來,劉麻子身上傷不輕,但至少還能說話。眼看跪在地上的都是自己手下人,就知道事情要糟糕。但還是大聲道:“你們是什麽人?我們是江甯縣的捕快,你們是哪來的強盜,要造反麽?”
劉勘之橫了他一眼,身邊一名仆役取出一張文書朝他眼前一揚。“奉刑部令,即日起由刑部接手天花莊管轄事宜,原江甯縣一幹公人,一律回衙聽用。方才這裏的公人公然拒絕部堂命令,還想持械相毆,現已全部就擒。你這厮,就是他們的頭目麽?”
“刑部……我們奉的是江甯縣公文,沒有縣太爺的公事,即便刑部的人,也不能從我們手裏接管這裏。”
俊仆搖搖頭,朝身後使個眼色,兩個中年捕快已經走上前,自關清手中把人接了過來。地上積雪頗厚,可是兩人走過之處腳印甚淺,足以證明其一身武藝非同小可。兩人哼了一聲道:
“死到臨頭,還敢嘴硬。你該認識我們吧?你江甯縣捕快很厲害麽?這次劉公子是調動了應天一府的捕快公人,江甯縣的公事也請下來了。你别想找出理由推托。自己在這裏做的好大事,真當别人一無所覺?不過……你這傷是铳打的?”
劉麻子認識,這兩人是應天府衙的一對親兄弟,自身藝業非同小可,于公門之中,也是前輩一級的存在,不是自己所能比拟。他由着兩人向前走,跪在一幹公人身旁道:
“他們……他們是哪來的強人?身上有火器,有刀,而且出手狠,我們四個兄弟被他們廢了。還有個禁婆,也被砍了一隻手。不管我有沒有罪,他們難道不該拿?”
劉勘之回頭看了一眼,冷聲吩咐道:“給他包紮傷口,再卸了他的下巴,不要讓他再說一句話。世妹,範兄,我們到屋子裏說話。”
關清、範志高以及春香都留在外面,這三人走進房間裏。在房間裏,一個抽泣的婦人正蜷縮在床腳,見劉勘之等人來了,忙滾到地上磕頭道:“大老爺做主,大老爺救命啊!”
“夫人不必擔心,罪犯已經就擒,不會有人再傷害你了。請夫人到裏間躲避一二,我們這裏有些話說。”
那婦人離開之後,範進才問道:“劉兄?你怎麽來了?”
“自從小弟到了江甯以後調閱卷宗,發現花莊的人有進無出,尤其是女人,基本隻有人進來,沒人離開。而且報病卒的數字遠比男子爲多。即使女子身體柔弱,這樣也不正常,在那時起,我就有所打算。”
張氏道:“哦?劉兄早就發現這裏不對了?”
“是啊,直到來到莊裏時,他們居然點信炮報信,我就更确定這裏肯定有問題。那些公人還有的借口自己不認識字,拒絕服從刑部安排,拿了棍棒要厮打,這裏的問題就更大一些。你們……”
“我們是來看六妹的。”張氏沉聲道:“一如劉兄,範兄也是看了卷宗後發現情形不對,所以來時就分外加了小心。小妹不明白,爲什麽明知道花莊有問題,劉兄還要把六妹送來這裏!而你早就發現這裏情形不對,早幹什麽去了!爲什麽等到現在才動手!你知不知道,我們剛才遇到了一個瘋女人,就是被這些人弄瘋的。隻是随便轉轉,就遇到一個瘋女人,你說說看,整個莊子裏會有多少!”
範進道:“小弟查卷宗起了疑心,所以到了這裏,觀察的就格外細緻些。六小姐的房子雖然好,但是環境太過詭異,周圍居然一個鄰居都沒有,而且那些房子看的出來都是故意拆掉的。我就懷疑,她們是有意識把六小姐和她的仆人與其他病人隔離開來,不想讓她們知道這花莊的真實面目。再者病人不是犯人,連看個病人都這麽麻煩,就更不對勁。我故意編一個蓮蓮姑娘來騙人,這種名伎不比其他人,怎麽也該是記得住。可她們隻知道要銀子,不知道有沒有這個人,就知道這裏的管理松散到什麽地步。從我們進莊,她們就一步不離地跟着我們,顯然是怕我們和人打交道或者問問題,我就故意把自己的下人派出去,本來隻是想看看,回頭再處理,不想這些人連我們都敢扣,你說他們還有王法麽?”
劉堪之搖搖頭,看看門外,略微壓低了一絲聲音。
“花莊這種地方遠離城市,地處偏僻,雖然離城隻有二十多裏,卻可以看做兩個世界。糧食蔬菜運輸不及,這裏的人饑一頓飽一頓是常有的事。再說,公人即便都得過天花不會染病,也不願意在這種地方受凍挨餓,如果再不給他們一些好處,這裏就沒人管了。所以他們一些不法行爲……隻好暫時容忍,等到瘟疫結束,自會嚴懲不怠。他們對婦人出手,我是能想到的,但是一般而言,那都是針對下面的人,有了些身份,就不至于。可沒想到……他們的膽子這麽大,亦是官府所想不到的。我在這裏除了發現一個婦人外,還發現蒙汗藥酒,加上其他疑點,這些歹人,這次一個也别想逃!”
劉堪之說到這裏,停了停,看看張氏:“我知道小妹認爲六小姐受委屈了,可是你也要考慮一下,衙門是沒錢的。要讓她像在家裏一樣舒服,這根本辦不到。這莊子雖然不好,但也算是盡力地招待她,你看看城裏那些乞丐難民,他們過的又是什麽日子?比一比,六妹已經算是身在福中。天花這種病,嚴重起來十者八死,不是說吃的好住的好就能痊愈的。你看不看她,都無助于病情,感情用事,沒有什麽好下場。還有,你是偷跑出來的吧?家裏的轎夫都沒帶,這要是遇到流民可怎麽辦?下次不要這樣了,你已經是大人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樣淘氣。這村裏那麽多天花病人,你也敢待在這?趕快回去!”
他的年齡比張氏大幾歲,加上兩人是青梅竹馬的關系,從小到大,于兩人的關系中,也是劉勘之處于絕對主導地位。有些事張家弟兄不發表看法,他也要對少女予以批評,這是早已經習慣的事。
少女在兄長面前很嬌縱,可是對劉勘之還是比較信服,犟嘴争吵之類的情況會有,但隻要确定是自己理虧,最後肯定是要聽劉勘之的。畢竟少女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當然明白劉勘之批評她也是爲她好這點,不會一味胡鬧。
這次的事怎麽看也是少女不對,不管有什麽理由,都不應該出現在天花莊裏,何況她自身也在病裏,這種時候來天花莊就更危險。按照常态,她肯定是會認錯的。劉勘之也準備好在少女認錯後,再安慰她幾句,然後送她離開。
可是預想中的認錯沒出現,少女反倒是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我不是偷跑出來的,而是和範兄一起出來的。雪景這麽好,找自己的朋友出來賞景遊玩有錯麽?更何況,我不是偷着出來玩,而是來看望六妹的,你既然早懷疑這莊裏有問題,還把六妹往這裏送,又安的什麽心?”
“她是國公之女,何況又在出花,能出什麽事?她身邊那幾個婆子都是技擊高手,足以自保。再說,六小姐不來,我也沒那麽容易就調動那麽多人手,冒着風雪出來做事。江甯自從這次雪災加上天花,多了很多流民。他們無衣無食,要麽淪爲乞丐,要麽铤而走險。城裏發米赈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把那些盜賊懲辦一批,以儆效尤。這些事都少不了魏國公府出力,可是他們的爲人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有六妹,他們會幫手麽?這次總算魏國公府出力,江甯的米價總可以降下一些,那些盜賊也可以懲辦了。”
少女看看劉勘之:“劉兄這幾日,都在忙這件事?”
“是啊,愚兄這幾日與刑部以及錦衣等各衙門聯手,給這些盜賊布了個網,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們全都網住……”
劉勘之正說的起興,少女冷冷地攔住他的話頭道:“小妹想問一句,在劉兄的計劃裏,六妹和小妹,是否都是你的棋子?是你計劃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