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劉堪之失約,這事就沒辦成。現在是範進與對方見面,這情形很有點不倫不類。好在張氏是善于應酬的角色,三兩句話,就把這種尴尬給遮掩過去,誰都沒感覺到不妥。
李知孝是在魏國公府當伴食清客的,社交上的功夫是吃飯手段,八面玲珑,哪方面都能敷衍住。屬于那種即使隻有一個人,都能讓席面熱鬧起來的了得角色,自然能體會到這種尴尬,也知道如何把這種尴尬化解掉。
魏永年雖然是他的外甥,作風性格卻與舅舅截然不同,人很内向,也極是腼腆,吭哧了半天,也說不出幾句整話,與範進想象中的潇灑才子形象大不相同。當他與張氏對視時,後者落落大方不當回事,反倒是這個大男人面紅過耳,連忙着偏過頭去,十足一個木讷君子的形象。不知道這樣子的人,怎麽泡到魏國公六小姐這種白富美。
過不多時,張懋修也從那面跑過來,張家兄妹生的樣子很像,他亦是極英俊的面孔,加上身份和财勢,按說是這種場合頂受歡迎那類客人。可此時他臉色通紅,神情間很有些尴尬的樣子,就知道在那邊似乎很受了些窘。一坐下來就道:
“不成話,實在是不成話。這江甯的行院女子比長沙的可厲害多了,膽子大的很,那個什麽三聲慢,簡直就是個女潑皮……”
江甯清樓業冠絕東南,各種類型的女子都不缺。如果想找才女,肯定比湖廣隻多不少。不過徐維志這種人,你要他和真正才女型伎女唱和,屬于彼此受罪。因此與他來往的,大多是相貌好技術出色那種女性,性格也有些豪放,說笑時葷素不忌。
張懋修不是沒出入過北裏之地,但其性子與張嗣修不同,屬于老實本分那一類型,去清樓也隻是喝茶聊天,絕無滅燭留髦之事。來往的都是那種大家閨秀型的清樓才女,大家詩文唱和,再不就是聽琴下棋,摸一下手便算是逾越,遇到那種敢動手摸他,講葷段子面不改色的豪放女就招架不住。
張氏笑着讓小弟坐下,搖頭道:“徐維志這是故意整你,安排那樣的女人看你笑話,等一會看姐姐幫你出氣。”
李知孝笑道:“我家少爵主這段日子也是悶壞了,幾位相熟的朋友都不大敢出來,他自己也找不到事做。今日故交來訪,一時興起開個玩笑,三公子别見怪。”
“不敢當,徐兄拿我開玩笑也不是一次了,我早習慣了。”張懋修很是憨厚的一笑,又與其他人交談。
冬日時節河上風涼,席就開在艙裏,這聯舫的船艙大,中間打了隔斷,就像是一間間小房間。徐六小姐與一幹女子在裏首的艙裏開席,張氏等人在外首的艙。
徐家小厮流水價把酒菜送上來,那酒是用泥封封的酒壇,一打開封,便有甘醇香味飄出,讓人一聞就知是佳釀。張氏道:“這是……滿殿香?”
李知孝點頭道:“小姐好見識,這正是滿殿香了。這禦酒的方子還是當年武廟南幸時傳下來的,咱們自己家的糧食自己的作坊,保證真材實料,雖然比不得上方仙釀,于江甯城内也算的起獨一份,比起紹酒隻好不差。就是一節,這酒後勁大,可要少喝。這壇十年的滿殿香,就是江甯鎮守何公公那喝過,其他人等閑可是享用不到,若不是知己的朋友,少爵主也舍不得拿出來款待。這佐酒的菜,說來就更難得了,是特意從廣東請來的廚師。”
“吳中肴馔天下聞名,怎麽還特意去廣東請廚師?”
“家裏的人去了趟廣州,吃過一家的酒席,據說那字号叫什麽一品香?那人範公子認識的,就是徐隐。他知道少爵主最好口腹欲,特意從廣州雇了兩個廚師來,做廣州的拿手菜,少爵主一吃果然對胃口。這菜一個是範魚,另一個是一品鍋。”
他話音未落,張氏已經微微一笑,朝範進道:“範兄,這算是找到根源了,這菜要是不對口味,小妹可要找你算帳。”
李知孝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範進一笑,“實不相瞞,一品香是小生自家的生意,這範魚也是小生所創,以姓得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倒是老朽無知了。來來,先自罰一杯。”
菜色自然不會是一道範魚和一道一品鍋,陸續着有菜送上來,江河兩鮮占了主流,其他如鵝、羊、驢、豬等肉食也一道道端上。熱氣升騰,張氏款去了外面的那件白狐裘,露出裏面紅緞子箭袖,更添幾分英氣。
隻是魏生見此情景頭就低的更厲害,臉也變得更紅。夾菜時筷子哆嗦幾下,将一塊肉掉在了涮鍋内。
李知孝笑了幾聲,連忙道:
“年兒家裏日子不好過,他爹是個私塾先生,爲了供他讀書,幾乎耗盡了财力,于功課督促上自然就嚴格。所以這孩子讀書還可以,爲人就有些怕生。還是等到父母過身後,随着我這個舅舅待了兩年,才算是見了世面,開了眼界,要放到以前,怕是要羞的一個字都說不出呢。”
李知孝連忙替外甥解釋着,魏永年隻低着頭說着慚愧,離張氏越發遠了些。不過聽李知孝這麽說,這書生倒也讓人覺得可愛,于其木讷也就可以接受。想來徐六小姐能看中他,多半也與這份樸實密不可分。
範進道:“說起來,我也是貧苦出身,家中日月比魏兄還慘一些,至少沒有個舅舅可以依傍,全靠高堂老母辛苦耕作,才讓我能夠讀書應舉。”
“原來範公子也是貧苦出身啊?英雄不問出處,出身貧苦亦沒有關系,隻要自己上進,總可以飛黃騰達。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乃天下書生之志。範公子這科聽說中了亞魁,此番進京自可金榜題名他日前途無量,不是年兒所能比了。他這個孩子雖然讀書用功,隻可惜科闱不利,如今隻是個四等生員,實在是提不起來。年兒,記得多向範老先生請教,求幾篇窗稿來好生研讀,争取下一科也能發解,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舅父教訓的是,甥兒記下了。”
“别這麽說,我這個廣東亞魁也不算什麽,我們廣東文教不行,所謂的鄉試,其實跟廣州府試也差不了多少。南直隸文教興盛,才子衆多,在這裏考功名可比廣東難的多了。魏朋友的才情,說不定反倒在在下之上。”
李知孝笑着又客氣兩句,張懋修問道:“李老,咱們南直隸這兩年可出了什麽才子?”
“有啊,最有名的莫過于這科的解元顧憲成了。那文墨當真是了得,我也讀了幾十年書,可若說與顧憲成比,自是望塵莫及。隻不過他動身進京了,現在看不見。還有幾位,也都進京趕考,留在城裏的才子,也就是三公子知道的那幾位了。”
遠處漸漸有音樂聲飄進來,似乎還有女子唱着什麽東西,李知孝聽了聽,笑道:“少爵主準是又點了那出遊園。自從聽過一次牡丹亭,少爵主便念念不忘。今天葛來官也被請來,一準不會被放過門了。”
張氏笑道:“李老可知,那牡丹亭出自何人之手?”
“這個……似乎也是一位廣東的才子,名字是……”
張氏回頭看了看那道隔斷,所謂的隔斷,其實就是屏風,既攔不住聲音,也不能有效的阻隔視線。她略提了提調門道:“便是眼前這位退思公子了。他可不止寫過幼學瓊林,十五貫、牡丹亭,楊家将……”
屏風後,幾個女孩其實已經借着機會向外面看,又交頭接耳的議論什麽,最後的問題都彙總到了徐六小姐處。這個臨時紅娘隻好把她聽來的情報做着反饋,讓幾個女孩自己權衡。
她們這些人出身非富即貴,挑相公倒不是非要有錢才行,但是沒錢的窮小子,要想娶她們也隻能是做夢。大抵就是可以沒錢,但一定要有發展潛力,再不然就是有足夠的資源值得投入。
能和張家人成爲好友,張大小姐親自出面爲其說媒拉纖,加上範進本身的賣相以及才情,裏艙的幾個女子裏,已經有人頗有些動心。
倒不是說她們自己做了主,事情就能定下。但隻要本人同意,再到家裏稍微推動一下,事情就有眉目。範進隻要這一科不出意外,必能金榜題名,勳貴之女嫁給進士,自是天經地義之事,也算不上誰委屈了誰。
又聽到範進做着生意很有些家私,一些女子的眼睛就更亮幾分,悄悄說着什麽,卻把徐六小姐說的兩頰绯紅拼命搖着頭。
席面未開,艙門被敲響,在外面站了兩個女子,一個年紀與梁盼弟仿佛,生的纖眉細目柳腰雪膚,走路時腰肢扭動,如同弱柳扶風。一身粉紅襖裙,外罩着石青緞夾襖。雖然年紀不算豆蔻妙齡,但人生的既美又能打扮,看上去明**人,正如熟透的果實,散發出誘人香氣。
在她身邊,則是個身高腿長的女子,與範進差不多高矮,頭上戴着風帽,臉上戴着一條桃紅色面紗,将面部遮的嚴實,隻露出兩隻杏眼。身上披一件大紅姑絨鬥篷,裏面則是粉紅色緊身靠襖,胸前勒着十字縧,腳上是一雙扳尖雲頭靴。若是帶了兵器,活脫是個走江湖的賣解女子。衣服勒的很緊,将一身傲人身材凸顯得淋漓盡緻。
李知孝與兩人都相識,一見之下就笑道:“馬四娘,薛五姑娘,你們怎麽不在少爵主那邊,到我們這裏來了?”
那年紀大些的女子笑道:“少爵主那人夠多了,我這女兒又不大會說話,方才與三聲慢口角了兩句,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若是掃了少爵主的興頭,她還不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就把她拉來這邊陪三公子坐一坐,怎麽,李老不會不歡迎吧?”
“哪的話?堂堂武狀元請都是請不到的,快請坐請坐。”
那年紀大些的女子美眸一轉,假嗔道:“怎麽?合着是光歡迎小五兒,沒人歡迎我不是?那我可不讨這個嫌,這就走人。”
“怪我怪我!是我話沒說清楚,五姑娘我們歡迎,馬四娘更歡迎。一會我先自罰一杯。”
“我知道這是上好的滿殿香,你就是變着法的想多喝幾杯酒,借我的名号出來騙酒吃,歲數不小了,跟年輕時候一樣沒出息。”說着話,那女子已經在李知孝肩膀上輕拍一記,不等對方抓她的手,人如遊魚般退開去,外衣一脫,就放到一邊,四下一望,就來到範進身邊坐下,
“這位公子面生的很,怎麽稱呼?奴家玩月橋幽蘭館馬湘蘭,在這秦淮河上人都叫我聲馬四娘,這廂給您見禮了。那邊的是我的閨女薛五兒,來給這位公子見禮。”
範進坐的位置一邊是張懋修,一邊是魏永年,不過馬湘蘭一過來,不等張懋修動,魏永年已經移開了身子,讓其坐下。
原來,她就是馬湘蘭啊!
範進上一世因爲對桃花扇的興趣,特意了解過秦淮八豔,對這個名字的熟悉程度,反倒在一幹文臣武将之上。知其既是才女,亦是俠伎。一手畫竹畫蘭的功夫,名冠東南。名聲雖響,私儲卻不豐。銀兩左手進右手出,周濟文人才子接濟同行的事做了不知多少。
以往隻是聽過名字,現在近距離欣賞真人,忍不住仔細打量起來。馬湘蘭的年齡,在當下算是有些偏大,過了伎女的黃金年齡。但是在範進看來,這樣的女人正在黃金期,渾身上下充滿了女人味。何況是脂粉陣中的女子,于這方面的魅力,更在普通良家女之上,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
馬湘蘭此時已經遇到其命中知己蘇州王稚登,兩人算是那種紅顔知己,終生相伴又無名分,彼此對對方的心意都是知道的。
不過人在教坊,不可能因爲有了王稚登就不接待客人,王稚登也不會白癡到吃這種醋。事實上兩人交往過程裏,王稚登也用馬湘蘭的身體與他人做過交易。是以她這個人比較比較放的開,眼下雖然已經轉職做了鸨母,也不至于就把貞潔牌坊刻在頭上。
混迹風臣的女子,這方面極是敏感,見範進對自己感興趣,就主動與他說笑打鬧拉近關系。一連敬了幾杯酒,又向範進介紹同來的薛五兒。薛五名義上是她女兒,實際就是她手下第一号當紅伎女,也是江甯花榜上的武狀元。
煙花之地慣愛搞些噱頭吸引顧客,選個狀元出來,其實也就是尋常事。但是進了艙依舊戴着面紗這種裝扮有點另類,範進尋思着,對方多半是想找個機會突然解開,來個驚豔全場。但看看張氏,範進覺得這種想法一定自取其辱。不管她相貌再如何美麗,跟這天仙比起來,也沒得比,這點小心思注定失敗。
薛五兒在那邊不知道與三聲慢口角了什麽,人也有些别扭,在張懋修與張氏之間坐下,卻不和張懋修說笑,隻一點頭示意,就拿了酒杯,輕輕掀起面紗一個邊角,将酒倒入口内。從她動作上看,很是有些擔心面巾掉下來。
李知孝這時又将範進的身份做了介紹,馬湘蘭連連叫道:“失敬,失敬了。這牡丹亭居然是範公子寫的,真是沒想到。五兒,你可得多敬範公子兩杯酒,求他爲你寫幾首詩詞,免得人家說你薛五兒名不符實,被王雪箫壓在上頭。”
她又對範進道:“我這女兒不好與人交談,但是人心不壞,而且舞技最佳,一會讓她爲公子舞一曲劍舞助興如何?”
不等範進開口,張氏道:“薛姑娘善舞?這倒是巧了,範兄音律了得,不如就請範兄吹首曲子,請薛姑娘舞一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