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一處大宅内,上房裏素香高燃,儒冠長衫的主人望着門外雨景。手撫長卷,讀書觀景,心中所有感懷時,便提起筆在紙上寫一些文字。這個時代讀書人夢想的惬意生活,便是如他這般了。
一書一畫一人一壺茶,望門外大雨如注,市井間行人奔走逃避爲生計奔波,書生卻可以憑欄遠眺即興賦詩,這本是一副可以如畫的美景。直到一陣突如其來地雜亂腳步,打破了這一切。
幾個戴鬥笠穿蓑衣的不速之客踏破雨幕沖過珠簾,直接闖到上房裏。書生卻也不驚訝,隻低頭望着他們的腳。那些人大多是赤腳的,泥水從腳一直延伸到小腿,肮髒不堪。
幾人進了屋,不管不顧地脫下鬥笠蓑衣随手就放到紅木太師椅上,人一下子坐上去,伸手想去找茶,卻抓了個空,紛紛罵道:“怎麽搞的,連茶都沒預備,還是不是人啊?”
“所以說你們這些财主心思最壞,自己喝松峰,卻連口熱湯都舍不得給窮人,要不是曾大哥教我們道理,告訴我們怎麽反抗,就要被你們欺負一輩子了。”
書生毫不介意地對罵回去,“我的松峰是拿來品的,不是拿來喂牛的。你們這幾個粗坯,也懂怎麽品茶麽?不要糟蹋我的茶葉,如果渴了,就去外面喝雨水!還有下次記得穿上鞋子,再光腳進來,我老婆打死你們啊!事情怎麽樣了?”
“别提了,人都捉到了錦衣牢房,我們沒有關系,想探望不容易。要不幹脆劫獄吧。”
“關鍵是劉武想要巴結張家,把雞毛當令箭用,看守的很死,我們連送銀子進去都沒用。看他的想法,似乎是要把事情搞大……這怎麽搞的,莫名其妙麽,幾個書生就讓事情敗壞到這種地步。”
書生搖頭道:“高秀清自诩多智,其實就是個半吊子。他無非是讀過一兩本兵書,謀略根本談不到。本來做個局騙千八兩銀子來使,并沒什麽關系,就算看出來也不過就是看打了眼,不當一回事。可是他非要報仇……這簡直是節外生枝。這事裏老宋的責任最大,如果不是他聯絡朱三,事情也不會這麽糟糕。”
“不好怪老宋啊,你也知道的,他女兒是怎麽死的?如果不是被吉王的世子糟蹋後自盡,她現在都該給高秀清生兒子了。老宋就一個女兒,從她死後,老宋整個人就這個樣子了,如果不是想着報仇,早就下去陪女兒了。這麽個機會送過來,你不讓他動,比殺了他還難過。”
“朱三也是啊,二十幾歲都沒名字,幾個兄弟當他是下人,他看上的女人最後成了他嫂子……他報複的念頭比老宋都深。”
“這幾個人進了衙門,不知道挺不挺的住啊?”
書生道:“朱三……他們應該不敢打,宋掌櫃和秀清雖然不會武功,可是人的骨頭很硬,即便是錦衣衛動酷刑,也不會出賣大家,不需要擔心。我現在擔心的是,那些書……本來是在崇仁書局周轉的,現在落到官府手裏,就很麻煩了。”
“想想辦法麽,你讀書人啊,總歸是有辦法的。”
書生長歎一聲道:“你們對讀書人誤解太深了,把什麽事都推給我們,我們又不是神仙。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是地方衙門的事倒是好對付,就怕張家咬住不放。現在隻能期望神佛保佑,他們隻是走個過場,畢竟書局裏那麽多書,禁書占了七成。他們如果把咱們的書當成一般禁書看,倒無關緊要,隻怕……,大家要做好最壞的準備,通知曾兄,長沙還是不要來了。另外派幾個人去搞清楚,這次是誰破了我們的局,壞了咱的大事。咱們可以認栽,這筆帳總要算的。”
崇仁書局的位置屬于長沙争議地帶,既可算做王府土地,也可算是衙門管區,這種地帶在明朝最正常的狀态就是,誰也不怎麽管。加上明朝于書籍上管理很是松懈,雖然看上去有若幹規定,實際執行起來一條都不會落實。
在明朝傳本子興趣最大的,是那些名流仕宦,比如範進很喜歡的繡像本水浒傳同人,真正品相好的書,都在大僚或是名士手裏,那些人的身份地位比負責查抄的官吏高到不知哪裏去,這書禁自然執行不下去。
由于對書籍不怎麽管,這書局印書賣書,實際都沒人過問。如果不是範進提出要求,又有張嗣修背書,劉武本來不想把宋掌櫃宋崇禮列爲調查對象的。即使是詐騙都很難入罪,最大可能就是罰點銀子,事情糊弄過去就算。可是當張嗣修提出要求,且把這一案性質提高到小宗謀害大宗上,錦衣衛就不能不查,當錦衣衛認真起來時,問題也就自然而然查出來。
範進到達書局時,張家兄妹已經到了。劉勘之卻不在場。大明朝禁書實際就是個口袋,标準放的很寬,什麽書都可能是禁書,從小說到經文,都可能是禁書。但同時這個口袋沒有底,禁書也隻是在名義上禁,民間買或者看都是常事。像是國有背景的寶文堂書局印白蓮教經書的事,已經不算什麽秘聞。
明朝書生乃至普通百姓,隻要是認識字的,也以看禁書爲樂。這大概就是人的逆反心理,越是不讓看什麽,就越是要看什麽,所以往往厚币求購。崇仁書局這種三不管地方還王府背景的書局,不販禁書簡直對不起自己,一旦嚴肅尺度,自然就是這個樣子。
而禁書自身,也是分爲若幹等級的,從名爲禁書實際誰都想看也都能看的本子,到最高級的反書之間,分爲若幹級别。劉武之所以把衆人請來,就在于發現了一些很要緊的禁書,讓整起事件的性質變的有些嚴重,以區區一個百戶身份,有些承擔不起來,隻有請宰相公子出面,才有可能應付下這一切。
劉武的面色頗爲尴尬,指着眼前的書籍道:“咱們也不曾想到,這書局裏居然藏了這麽多禁書。看來範公子說的極有道理,這書局裏弊端很大啊。在一些裝好箱子還沒發的貨裏,還發現了兵書,是發往湘西的。”
兵書在明朝不算違禁讀物,可是發往湘西就是問題了。那裏土司林立,盜賊橫行,蠻人與山賊難以區分,情形與廣東的羅山蠻差不多。大明對待這些土司的方式,也無非就是恩威并施,一方面用官職一類的東西籠絡,一方面則實施物資禁運,尤其是涉及軍事方面的物資,控制就更嚴格一些。
蠻人打仗基本都是靠本能,沒有什麽組織度,人雖然兇,但是還不算難對付。是以兵法這種東西,就絕對不能讓蠻人學會,否則一旦蠻人有了組織,學會了戰術,官兵的壓力就會大爲增加。
崇仁書局自身有印刷工坊,也負責外銷書籍,由于背靠王府,一般來說也沒人會查他。這一查居然發現了私印私賣的兵書,這就讓劉武覺得事态不妙。另外,比起兵書來更不妙的則是真正的妖書,也就是禁書裏規格最高的那種:反書。
幾本名爲《大乾啓運》的書,放在衆人面前,劉武道:“卑職手下,盡是群粗坯,實在看不懂這東西。卑職的文墨也差勁,看起來也看不懂,隻覺得這裏面很多不堪之言,還望二公子看看,這到底是不是妖書。”
幾人各拿起一本随手翻動,範進先是快速翻了幾頁,見裏面沒有插圖,也沒有福利章節,先自心裏給了個差評。等到仔細閱讀内容時,心中就有了計較:看來這次真是撞正大闆,在書局随便打一場架,居然打出了大亂子。
真正夠上禁書妖書标準的,絕不是水浒同人那種喜聞樂見的讀物,那東西發現了最多是罰款,如果質量好,還可以要一本備用,不會有太大問題。真正能引起錦衣關注的妖書,一般都具備兩個要件,第一是禍在本朝,第二則是遺禍後世,這本《大乾啓運》就是這種性質。
這本書文字立意不深,大抵升鬥小民,也能看明白。其内容首先是一本災情記錄總結,詳細記錄了明朝自嘉靖至此時,國朝各地的自然災害,以及因此造成的人員死亡,物資損害數據。要知道當下官場風氣怠惰,地方官不曆實務,于災情統計這些工作上根本就是敷衍了事。天知道作者這些數據從何而來,如果确實爲真的話,倒是可以當官府的參考資料用。
隻是下面的内容,就比較要命了。在分析這些災害原因上,書的作者直言:一切天災,都緣自氣數。之所以近年來災難這麽多,就是明朝氣數盡了,其承襲火德,如今火微薪盡,乃是水德當興,火德當滅之時。如果國家不做出變革,未來将有更多的災難發生,又一本正經地考據着,水德之相,應在湘西……
這種既不發福利,還要搞末日預言,最後把末日和叛亂雜糅在一起的著作,在範進看來确實得叫妖書。要知現在還是個迷信的時代,皇帝和官員也迷信天人感應說,不管洪水還是地震,大多會怪在奸臣誤國上。
受限于消息傳播速度,大多數百姓一生也隻知道自己身邊某個鄉村發生的災難,于外面的事基本不知情。隻要運氣不是太差,一輩子也經曆不了幾次天災,于朝廷的惡意也就不深。
可如果有這麽一本書,把全國近百年的自然災害集中刊登,在普通百姓面前展現出來,其震撼力不問可知。
即使是放在範進的前世,一部名爲2012的電影一出,都能吓的一些人相信世界末日的存在,在發達國家照樣有宣傳末日論的邪門組織可以吸納大批信徒,騙财騙色。在這個落後愚昧的明朝,老百姓對信息掌握的少,哪扛的住這種強力灌輸,智力稍有欠缺者,多半都會認可大明要完,要改朝換代的說法。
在這妖書最後部分,又宣傳了不破不立,新朝會比明朝對百姓更好之類的觀點。再剩下的就是均田免糧均貧富罷雜稅,消滅天下藩王,人人平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沒人能騎在百姓頭上吸血之類造反者常用口号,固然是大逆不道,但是無甚新意,範進就沒了興趣。
少女此時也正放下那書,将之重重一拍,在自己兄長耳邊說了幾句什麽,張嗣修點點頭,對劉武道:“劉百戶,這種書如果你還看不出是禁書,我看你這差事也沒必要當了!你把我們叫來,無非是認爲自己官小職微,不敢摻和到這種大事裏。我這就要說你幾句,身爲缇騎訪查不法,是你的本分,不管多大的案子,也沒有推诿逃避的道理。且說說看,你打算怎麽辦這差?說的對了,我給你做主。”
劉武笑了笑,“回二公子的話,卑職以爲隻有動刑。龍陽郡王第三子不好打,那些刻字的字匠印工,還有宋崇禮、高秀清總可以打。姓高的是個秀才,但是有這等事,功名自然保不住,且革了功名再做計較……”
張姓少女卻一搖頭,“這樣不妥。”
範進也道:“這幹人連反書都印的出,隻怕不能當等閑盜賊處置,需要想個辦法。當然,第一步是要動刑,但是他們如果不肯招,就得有後招。我這裏倒是有個辦法,可是這辦法要冒風險,如果處置不當反倒可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少女看看範進,“範兄,不妨你把你的想法寫出來,小妹也寫一個辦法,大家比照下,看誰的法子好?”
她說辦就辦,立刻命人取了文房四寶開始書寫,張嗣修則皺着眉頭看看兩人,不知說什麽好。與他同來的三弟張懋修在後面看着,心裏暗想;劉大哥也是善謀之士,可他跟姐姐見面每次都要吵架,卻少有如此投契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