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誰是假世子!你這書生給我等着,我饒不了你!今天張家人可以走,你不能走。”
“這位公子請慎言……”
書局裏再次陷入混亂,幾方亂吵成一團,張嗣修雖然急于離開,可是聽範進說起這兩樣東西是假的,卻也有些詫異,或者說是憤怒。畢竟在他的世界觀裏,不相信有人敢對自己撒謊,不管範進還是宋掌櫃,誰騙了他都無可原諒。
終究是纨绔性子,畢竟眼下對方的拳頭沒有打到鼻子,于危險的認識程度,已經讓位給維護面子的必要。張嗣修一聲大喝,“都住口!”目光則落向自己的手足,兩兄弟之間似乎有某種默契,當看到少年給出的某種回應之後,張嗣修的臉色明顯變得難看起來。用手一指範進道:“範兄,你且說手看,這兩件東西怎麽是假的,其他人先等一下。”
範進朝着宋掌櫃一笑,邁着步子踱過去,幾名夥計試圖阻止他,卻被範進以極輕巧地撞開。畢竟在軍中混了年餘,戰陣都經過了,這些夥計他是不怎麽放在眼裏的。
“宋掌櫃,請這邊看,我指給你哪裏有問題,免得你不認可。”
宋掌櫃面色陰冷,先是打量範進幾眼,“我方才聽二公子說起,閣下就是做幼學瓊林的範退思範公子?久仰您的大名了,您在廣東确實是大名士,可這裏畢竟是湖廣,不管您的才名再高又或是勢力再大,總不能随便就欺負到湖廣人頭上。要知這長沙城内,也是講道理的地方。”
“講道理,很好!我這個人是個書生,比起動刀子,其實我更喜歡講道理。宋掌櫃現在想講道理,我奉陪,來,跟我過來看看道理。”
範進的表情雖然和善,但是在那和善的外表下,那種殺機與惡意,其實誰都感覺得到。甚至于就連張嗣修都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兄弟,心裏在懷疑着,是否遇到一個冒充範進之名僞裝書生的江洋大盜,若非如此,這人身上怎麽總帶着一絲殺伐氣息?
随着範進來到櫃台之前,宋掌櫃的神色倒是并不慌亂,做了這麽多年書局,其自身也是精通文墨之人,于古董一道自有其長。指着這份顔真卿手書的告身道:“紙張、筆法、墨迹都是驗過的,絕沒有虛假。範公子一口咬定這份真迹一錢不值,不知是何道理?”
“紙張這些東西,我壓根沒有時間檢驗,所以就當你說的是真的,我斷定這古董是赝品也非因爲此,而是因爲這裏的細楷。制敕人這裏,寫的是中書舍人開播沒錯吧?”
宋掌櫃點點頭。張嗣修也奇道:“開播之名其實我也未曾聽過,但是唐時一個中舍,并不是大人物,我們搞不清楚他也不算奇怪,以此不足判定爲假。”
“不錯,如果隻是個普通人,我們不知道他的存在很正常。但是開播這個姓,就很有問題了。開姓始自于宋,宋大臣趙開入蜀,将自己姓名拆開,作爲兩個姓氏在西蜀傳播,其中蜀中趙姓有一支就是趙開後裔,而天下開姓的始祖就是趙開。于宋以前,這天下并沒有開這個姓氏,試問,唐人何以有開姓?所謂開播者,應爲中書舍人關播,此人是宰相盧杞所薦。與顔魯公是同時之人,受命中舍就很恰當了。至于誤關爲開,實際是臨摹者描字筆誤,這份顔魯公告身,隻是一份仿品。而且有了這麽一處明殘,這仿品就不值錢了,我沒說錯吧?”
張嗣修聽着已經信服,再看向自己那兄弟,便猛一拍案,“高兄,你方才驗東西時,怎麽說?”
那姓高的書生有些讷讷而退,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幾個同行書生已經幫着張嗣修開始指責起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高兄号稱能辨古董,怎麽這次事情做的如此糟糕,簡直有負張兄所托,大爲不該。”
“正是如此了,你是長沙本地人,又有人脈又有眼力,可是人脈已經不行了,眼力就更差勁,事情怎麽做的啊?這麽明顯的錯誤都看不出,這也實在太沒用了些。”
範進又指向那本宋版書道:“至于這新唐書,确實是宋版,不過不是北宋,而是印自南宋,價值上差了十倍以上。百兩白銀就算是有多了。”
“範公子……敢問可有證據?”宋掌櫃倒是不見慌亂,依舊指着書問道。
範進翻開書,指着上面文字道:“請看這裏,新唐書中凡有誠字處,盡缺一筆,這便是避諱。但試問,北宋之時,誠字需要避何諱?這是南宋理宗名諱,理宗原名貴誠,後更名爲昀,登基之後爲避聖諱,誠字一律缺筆。敢問,若是北宋時期印的書,又如何未蔔先知,知道在南宋時有位名誠的皇帝,提前避諱?”
張嗣修此時拍案而起,卻是朝着高姓書生道:“高朋友,你這塊招牌我看是要改一改了。幸虧我隻付了定金,不曾付全款。若是以三千兩銀子買兩幅假貨拿到京中,怕不成了整個京城大笑話?人說長沙崇仁書局兩大鎮店之寶,原來就是這等玩意?我算是見識了。”
宋掌櫃并不慌張,反而朝範進恭敬一禮,“這……卻是小可無知,竟是把兩件假貨當了寶貝,險些鬧了大笑話。生意人終究是生意人,不比你們書生見多識廣,小可心悅誠服。既然這兩樣東西二公子不喜歡,那這筆交易就算作廢,定金我退回就是了。”
“慢!這件事怕不是退回定金那麽簡單,那個假世子先站住!”這次說話的,卻是張嗣修的那位兄弟。
聲若空谷黃莺,清脆悅耳,聲線優美,一如其身上的香氣,并不濃烈,又讓人難忘。更重要的是,這聲音顯然是個女子的聲音,絕非男兒。他……其實是她?這黑胖子并沒認錯人?
範進腦海裏轉過幾個念頭,但是身體已經沖了出去。那黑胖子在範進辨識古董時,人就已經悄悄退向門口,但是他退的速度不算太快,除了那女子外,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古董上竟未發覺。這時他聽到呵斥,轉身就跑,肥胖的身軀在這一瞬間所表現出的速度,與其身材竟是嚴重的不匹配。
幾個書店夥計,有意無意的擋在其他人追逐這黑胖子的路上,再者從身材看,其他書生那單薄的體型,多半也不是這黑胖子的對手,想要拖住他并不容易。但是範進撲出的刹那,刀已經再出出了鞘,白森森的刀光閃處,幾個阻攔的夥計慌忙地向四下避讓着。一個夥計避讓不及,立刻就被一刀砍翻在地,範進在其倒下的時候,又在這夥計身上狠踩一腳借力前撲,手中的短刀飛出大喝道:“看刀!”
黑胖子這時已經到了門口,一條腿已經邁過門檻,另一條腿還不等邁出去,就聽到看刀兩字,随即就是一道冷風襲來。人下意識地向旁閃避,一件雪亮的東西已經貼着耳朵飛過去,不等他反應過來,腰上一緊,卻已經被範進抱住。
從兩人的體量對比看,範進這種身材雖然不是豆芽菜但也不如這黑胖大漢來的健壯,以角力論,肯定是範進吃虧。但是前世在京劇行當裏的武術訓練以外,還有過健身及摔跤等格鬥技練習的範進,于人體結構中哪部分脆弱的了解,絲毫不遜色于這個時代那些格鬥大家。而在羅山期間,與一幹軍中健兒習練技藝,雖然稱不上弓馬娴熟,可是近身格鬥時的厮撲技巧卻是精通。
那胖子連續幾個動作試圖甩開範進,卻發覺這書生就像塊膏藥粘在身上,想要沖也沖不出去,伸手向着身上亂摸,試圖找到一件武器打翻範進,同時朝門首高喊道:“來人……與我打死這個小子!”
就在黑胖子喊出這句命令之後,卻覺得一股力量試圖破壞他的平衡,出于本能,他向着反方向用力,卻不想正中對方下懷,範進就借着他的力猛然發勁,将這黑胖子掀翻在地,兩人随即滾成一團。
其實從兩人抱在一起開始,宋掌櫃就已經在大聲吩咐,“分開他們,别讓他們動手。”可是事情發生的太快,夥計們還沒等反應過來,兩人就已經倒在地上翻滾在一處,從身體素質上看,怎麽也是吉王世子占優,夥計前進的腳步不自覺地緩了一緩,于是事态便不可收拾。
也隻在幾個呼吸之間,幾聲輕脆但充滿惡意的響聲響起,緊接着就是黑胖大漢的慘叫聲在房間裏回蕩。不用看也知道,他必然是吃了大虧,宋掌櫃急道:“不能讓外來人如此欺負我們長沙人,快把他們分開!”
幾個書局的夥計向着範進沖去,但那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看誰敢動?有敢阻撓拿人者,與此獠同罪!”
“想打群架……來啊!”一聲斷喝中,交纏的局面已經結束,範進将黑胖子牢牢按住,膝蓋頂着這人後心,将黑漢左手别于身後,緊握在自己手上呈一個極别扭的麻花型,隻一動,就能讓人痛徹心肺。比起左臂,黑漢的右臂就更慘一些,胳膊無力地耷拉着,以違背常理的模式的反曲,顯然已經被拗的脫臼。
範進擡頭望去,正看到那一身绛衣的少年……或者說少女,手中高舉一方硯台,站在自己幾步之遙處護法,神威凜凜幾不可犯,雖然是弱質女流,但此時給人的感覺,卻似巾帼猛将,讓人不敢直視。她的樣子……好美。
門外幾條大漢已經沖進來,爲首者大喊道:“不準動!全都站好!誰敢打傷世子殿下,立刻拿到王府去。”
這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生的體态雄健,身着五品官服,手按配刀,樣子極是威風。一見範進按着黑漢,一聲怒喝,“大膽狂徒敢犯鳳子龍孫,你可知死字怎麽寫麽?松手!”手在繃簧處一按,刀已經出鞘半尺,寒光四射。
範進卻不爲所動,反倒是朝那人冷笑一聲,露出一口白牙。“想帶人走,你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把個囫囵個的胖子帶回去。”說話之間,一隻手已經挪到胖子眼睛附近厲聲道:“不想後半輩子帶眼罩的話,現在給我老實點,否則先摘了你這隻眼睛。”
“你敢!”
“要不要試試?”
兩下針鋒相對,張嗣修這時咳嗽一聲道:“爾等何人?敢在本公子面前拔刀,可知我是誰?”
那大漢看看張嗣修,傲然道:“某乃吉王府儀衛統領趙鷹,我不管你這書生是什麽來曆,隻知護衛天家苗裔有責,如果世子有失,今日你等誰也别想離開這裏。”
“好大口氣!我就不信,你們誰有膽量把我留下!”
宋掌櫃這時來到趙鷹身邊嘀咕兩句,趙鷹神色微變,連忙将刀還鞘跪倒行禮道:“不知二公子當面,言語冒犯,二公子不要見怪。卑職是個粗人,懂得道理不多,隻知職責所在不敢怠惰。護衛世子是卑職的本分,若是世子受了損傷,卑職全家性命難保。二公子自可随意離去,卑職不敢阻攔,但是這個毆傷世子以及府中家将的狂徒,必要留下。”
張嗣修未開口,那少女已經搶先答話道:“他是我的朋友,這個人你們留不下。而這個假世子,我不會讓你們帶走,不但如此,連你們幾個,也得留下。這長沙城是大明的天下,不是爾等天下。我之所以讓範兄鑒賞古董,爲的就是等等看,看你們有多少後招,也好把你們這些歹徒一網打盡!現在差不多都露了面,該我們的人出場了。”
靴聲囊囊,還有着吆喝聲以及兵器碰撞聲從外面傳進來,随即就有人呵斥道:
“長沙府衙辦事,誰敢阻攔!”
“錦衣衛辦差,頑抗者格殺勿論!”
“末将奉命前來,誰敢冒犯二公子,殺無赦!”
趙鷹等人聽到外面的動靜,臉色微微有些變化,尤其是那黑胖子的氣焰瞬間減弱了幾分,忽然低聲對範進道:“朋友,你放我走路,我謝你五百兩銀子。我可以對天發誓,不會食言。”
“現在想走……怕是走不成了吧?真金不怕火煉,這長沙是你的藩地,你還有什麽可怕的?”
趙鷹則朝着張嗣修道:“二公子,這裏是王府的轄地,外面衙門不該幹涉藩地之内的事情。世子殿下可能一時言語無狀,沖撞了二公子,可是您也沒有吃什麽虧,反倒是王府家将成了殘廢。這事鬧大了,于相國臉上亦無光彩,萬一落一個欺壓宗室的名号,于相爺頗爲不利。卑職鬥膽請二公子行個方面,讓衙門的人回去,卑職帶世子回府,請王爺發落。改日自當由王府出面,向二公子道歉。”
“不必了!”張嗣修這時聽到來了官兵,心裏就有了底,纨绔的脾性上來,卻是得理不讓人,壓根不打算善了。他畢竟不是個笨人,這一通亂子鬧下來,自己的手足都出來站台,略一思忖,心裏就有了一個大概猜想,看了看高姓書生,又看向宋掌櫃,“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做個局來诓本公子的銀子,這回須讓你們認得我手段!”
外面呵斥聲打鬥聲甫有即停,顯然交手雙方在力量上存在極大差異,很快一方就被制服。緊接着,幾名身着官服的男子從外闖入,或行禮或行參:
“下官長沙府通判秦廣甯、卑職長沙衛指揮使韓光、卑職錦長沙百戶所實授百戶劉武,卑職……”
一長串的名字報出來,大概囊括了整個長沙文武兩個體系内所有能跟這事扯上關系的衙門。這是張居正的兒子,有誰會放棄這麽個機會與他搭上關系,露一小臉?張嗣修這種應酬功力是有的,先給那位通判回禮,又朝幾個武官随便點點頭,挨個奉承回去,讓誰也不會覺得被冷遇。倒是那女子看向範進道:“範公子可以起來了,書局已經被官兵圍困,誰也别想逃。”
幾個官員這時才看到身上有血的範進,初時隻當他是張家家将,可是看他一身儒衫,又有些摸不透,隻當是劍俠之屬。那女子卻道:“兄長,何不介紹一下範公子?”
“是了……這是廣東鄉試亞魁範退思範公子,亦是做幼學瓊林之人。方才多虧範兄仗義出手,否則事情怕是就要有些糟糕。”
秦廣甯打量幾眼範進,很難把一個身上有血的書生與寫幼學瓊林的才子合并在一起,但依舊上前寒暄幾句,如同看着自家子侄一樣關心着範進的身體,以及是否需要養傷調治。
劉武是千戶銜實授百戶,在這個場合不算大官,但是錦衣衛的性質非同尋常,不算秦廣洋的府衙體系,在場武人系統裏,他的意見所占權重最大。見過禮,他的眼睛就落到趙鷹等人身上,随即一皺眉頭,“趙鷹?你不是儀衛司的典杖麽,怎麽出了府?莫非也是來護衛二公子的?”
“劉戶侯,這裏是我們吉王府的轄地,有什麽問題也該是王府自己解決才對。方才在書局确實發生了一些小誤會,但王府還是有能力處理妥當的,請劉戶侯放心。我把人帶回王府去,王爺自會給一個交待。”
明朝藩王雖然有“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這種說法,實際上在地方上身份超然。固然出了藩地的藩王不算什麽人物,可是在自己地盤上,就算是督撫疆臣到任,也得先到王府拜個山門,算是彼此給面子。尤其是吉王府及其衍生出的郡王府、鎮國将軍、奉國将軍府幾乎占了半個長沙城,這樣的環境下,兩方不發生利益沖突實際是不可能的事。
吉王府門下人犯事之後躲進王府裏,官府的差役不能進入王府轄地捉拿,乃至在王府地盤上做的生意,官府也不能來收稅,兩下裏日常的矛盾頗深。但是王府總歸是天潢貴胄,地方官實際也是不大敢惹他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而言,都是選擇自己吃虧,不與王府計較。轄地争議上,也是盡量以王府順遂爲主,隻要報出王爺名号就可以領人。
虧吃的多,心裏就有氣,這時終于有了發散的渠道,誰又會放過了?秦廣洋第一個開口道:“豈有此理!這裏又不是王府,何來是吉王千歲轄地?再者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即便是王府中人,難道就可以不遵王法?”
“是這書生砍傷了我王府家将,又打傷了世子,這官司要打,怕也是我們王府是原告。”
黑胖子的手臂這時已經在一個儀衛的幫助下重新上好骨環,不像方才一樣耷拉,但是想跑肯定做不到。他方才橫行霸道态度嚣張,現在打起口水官司卻将頭低下一語不發,與方才全然變了個人。
他不說話,不意味着别人放過他,範進指向那黑胖子道:“他帶着家将,要與張二公子撕打,我不想看到首輔家的公子遇險,所以就出手了。手是重了些,不過那也要怪他們不好,誰讓他們拔刀的,我奪刀過程中割傷了一個人的手,這是無奈之事。”
“刀?明明是你拿的刀啊!”方才一起出手搶人的壯漢本來不想說話,可這時範進颠倒黑白,他便忍不住。範進無辜的一指自己身上,“請看,我身上連個刀鞘都沒有,刀放在哪裏?”
他方才扔出去的刀,已經被官兵揀拾,原本劉武想要據爲己有,可此時卻主動把刀遞過去,“他們帶的是這把麽?”
“大概是吧?讀書人,不懂兵器,讓我說我也說不十分清楚。至于刀鞘在哪我也不知,或許在那人身上吧。我看是他抽了刀出來給自己的家将,讓他們用刀去傷害張二公子。他們聯同宋掌櫃,還有這位書生,一起設了個假古董的局來騙二公子,二公子看破端倪不曾上當,他們惱羞成怒就要傷人。學生看不過去是以出手,請别駕明查……”
幾個同來的書生,連同書局裏的夥計盡皆無語,每人心中,大約都有上萬匹神獸呼嘯而過。這不是一般的無恥,簡直是太無恥了。剛剛發生的事,居然能颠倒黑白如此。
不但把黑胖子意圖把張小姐奪到府裏的事給蓋去,連同辨别假古董的事,也成了張嗣修所爲。這明明是假話,可是範進說的情真意切,仿佛親曆,任何人看了都隻會認爲他說的是事實。湯顯祖心内暗道:範公子不愧是能寫出牡丹亭、十五貫的才子,這做戲的功夫着實厲害。
幾名書局夥計已經七嘴八舌道:“這書生說謊!”
“大老爺,他說的沒一句真話!”
“住口!本官沒問你們話,你們不要多言。範公子是讀書人,怎麽可說謊?二公子,方才之事範公子所說可是事實?”
張嗣修看看左右,張開折扇微笑不語,秦廣甯就似得到了回應。首輔公子的證言效力,自然遠大于一幹書局夥計,他轉過身再看範進,臉色就越發和緩:
“如此說來,範公子是路見不平,而非好勇鬥狠。再者區區仆役敢傷書生,這便是天理不容的大罪,斬的好!趙鷹,王府家将意圖對二公子不利,範公子出手純屬是一片好心,我看就算吉王千歲在此,也不會追究,反倒是要謝過範公子才是。”
劉武這時已經來到黑胖子面前,上下端詳一陣,忽然道:“诶?你不是龍陽郡王第三子?我認得你的,去歲龍陽千歲過壽,我上門賀喜時,你我曾見過的。怎麽我方才聽人喊你做世子?你什麽時候成了世子殿下?”
黑胖子将頭側過一邊,更不多言,劉武卻毫不客氣地朝他懷裏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個空刀鞘,與範進那口肋差一合,自是分毫不差。他将刀向秦廣甯面前一遞,“罪證在此,請通判收下。”
“這……既是你們錦衣衛插了手,案子還是錦衣衛來負責吧,證物還是放到你手裏好一些。”
“太守有言,長沙民政之事,不要錦衣衛出手幹預,卑職不敢抗令啊。”
“事急從權,一切都有商量……”
兩人一推一拉,卻是打起太極來,範進在旁聽着,心中雪亮,錦衣衛這種機構在地方上不受歡迎是必然之事。想來是平日被長沙府打壓的太過,劉武借着這個機會在反擊。
張居正不好惹,吉王這種地頭蛇也不好惹,現在還搞不清張家的态度,但是從邏輯上講,一場小沖突不至于鬧到國除。那麽借着張家的勢惡心他一下當然可以,可是得罪太過,就沒必要。所以兩方都想把事情往外推,既放了交情給張居正,又不用将來真承擔什麽責任。
龍陽郡王……這什麽該死的名字,難道當初定王号時,忘了給禮部送禮?否則怎麽會趕上這麽個缺德的名号,再想到方才胖子差點把張大小姐搶回去時,自己把其當成男孩子……或許他真是當男孩子搶的?
在他思考的當口,兩面還沒談出個定論,那口刀誰交誰接,依舊沒有準數。張嗣修忽然道:“二位且慢。我方才就說,此人是假冒的吉王世子,幾人卻一口咬定他就是,連這位王府典杖都承認他是世子,我覺得這事裏有蹊跷,不知二位認爲如何?”
趙鷹連忙道:“龍陽郡王世子一樣是世子……”
“他是龍陽郡王第三子,既然這樣稱呼,那就是在禮部那裏連名字都沒有的,亦不是鎮國将軍何談世子?馬虎眼是這麽個打法?”
張嗣修畢竟是首輔子弟,氣派不俗更熟悉官場情形,想要從他眼前糊弄過去并不是容易事。一句破綻被逮住,就很難圓過去。劉武也道:“趙鷹,你們王府儀衛有這麽閑麽?爲個龍陽郡王第三子就來這裏撈人,還一口一個世子叫着,這是圖什麽?”
趙鷹看看劉武,又四下看看,終于将頭一低,“罷了,是我自己鬼迷心竅,不合想要多賺幾文錢,與他們合作做局,用假古董騙人錢财……”
“恐怕也不是假古董那麽簡單吧?區區幾文銀子,并不算什麽大事。可是吉王世子如果白日行兇,橫行霸道,目無法紀,那牽連的并不是世子自己,吉王千歲也要牽連在内。以郡王之子冒世子之名爲非作歹,意圖攀誣親藩,這件事一個衙門怕是審不清楚。不知二位以爲如何?”
诶?
兩位官場老将對視一眼,心内同時動了一個念頭:事情有必要玩這麽大麽?王府子弟繁衍,朱姓鳳子龍孫到了萬曆朝本就呈泛濫趨勢,而且這些人不許與四民通,隻能指望朝廷祿米生存。
自嘉靖年頒布宗藩條例之後,對于宗室的管理更爲嚴格,藩王娶妻納妾,必須上報禮部批準。這種批準不但時間長,通過率也低。藩王大多不耐煩受這種束縛,索性娶了再說,管你去死。但這樣未經允許的婚姻,所誕生的子孫,冊封得名就是問題。
要知道,宗室的名字是不能自己取的,一律由禮部根據起名規則搭配五行偏旁予以賜名,還要把簡單好些好記的名字留給皇帝直系親屬,于這些藩王上名字就很随性。所有宗室子弟在得到禮部冊封之前,沒有名字,家裏也不允許起名字。
這個黑胖子由于沒得到賜名,他的正式稱呼就是吉藩龍陽郡王朱翊铎第三子,如果是女兒,就把子字帶換成女字即可。女兒在這方面有個優待,就是一旦出嫁,禮部會編一個名字給她,否則實在太難聽,而男性如果始終不能被授于爵位,到死也就得叫這個名字,而不能有名字。
沒名字就意味着沒有祿米,名義上的天家子孫實際比貧民還慘,連生計都很成問題。是以越是王府所在地,越是有些天家苗裔仗着姓朱的身份招搖撞騙爲非作歹,固然有自己不肖以及王法難制的因素,也有着現實的生存壓力。
像是冒充世子詐騙一筆銀子這種事,在長沙不算少見,最多就是他不開眼,撞到首輔公子頭上。但是就爲這個就要搞成大案,龍陽郡王以及吉王面前是否可以交待的下,更重要的是,這随便一個案由能不能把人按死,就是個問題。
一旦按不死他,對方的反噬未必會把張居正如何,自己身爲地方官,可是要把這股力量承擔下來,這又是否值得,以及是否接的住。
秦廣甯大腦高速旋轉權衡得失,劉武卻已經搶先把刀一收:“二公子此言有理,卑職定竭盡全力把案情審問清楚明白,絕不怠惰!”
這群人啊……範進心頭暗笑,表面卻極嚴肅,拱手道:“戶侯,學生另有下情回禀。這書局裏也大有情弊,還請仔細搜檢,學生懷疑這書局裏就暗藏機關,大有情弊,不可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