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清道:“老闆娘有吩咐,要小的保護公子安全,自然公子到哪我們到哪。再說了這地方人地生疏,公子一個人上街,怕是也不安全。”
範志高接過銀子,用手一扯關清:“九叔說了不要跟,你就不要跟,沒聽說過:辦事不由東,累死也無功這句話?關大哥你的功夫是夠好,可是做人呢不光要手腳要快,腦子更要快。走了走了,我們去買些橘子吃,在廣東的時候,想要吃這種長沙的橘子也是買不到的。九叔放心,我們是不會惹事的,吃了橘子就回艙裏睡覺。”
走出好幾步,範志高才壓低聲音道:“關大哥你怎麽這麽糊塗?九叔一個人上街,肯定是去長沙城裏找清樓了,這種地方怎麽能帶你去?别去惹人厭了,走了,買橘子去。”
範進心裏,其實并沒有找清樓的想法。雖然遠票近賭,但是在長沙一共待不了兩天半,那種花魁行首級别的女子,最多就是喝幾杯酒,欣賞兩段歌舞,到不了入幕之賓的熟悉程度就要出發。
再說花魁的年齡大多太小,他實在沒有興趣。那種過了氣的二三線女人年齡倒是合适,第一次來也可以留宿,可是其質量又不好說高低。并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海棠那樣的顔值與豐情,索性就不去試探冒險,他的主要想法還是找些名勝古迹來玩。
在上一世長沙他也是來過的,不過那一世的長沙經過建設,已經是高樓大廈林立的現代都市,與眼前這班駁的古城牆完全不是一回事。輕輕撫着那些城磚,追憶着這座城市的點滴過往,作爲交通要道,古來兵家必争地,長沙從來不缺少故事,也不缺少争鬥。而作爲京劇演員出身,印象最深的戰鬥莫過于戲台上那有名的關黃對刀。
回想着那場賭鬥,那位名動天下的老将,範進忍不住輕輕哼唱道:
“魏延把話錯來講,壯了他人滅自強……”
等到他唱到此番出兵來打仗,豈怕漢室關雲長收句落腔,身後忽然有人大喊道:“公子留步,這曲子不知出于何處,竟是從未有所聞,還請教我。”
範進對于京劇的愛好從來沒扔下過,不管是在廣東還是在船上,興緻所在總要哼唱幾句。眼下明朝的戲曲依舊是南戲的天下,曆史上直到乾隆年間皮黃定音,京劇才初具雛形,京劇大興則要到清末。在當前京劇還沒什麽發展前途,于地方上也不适宜,他也沒想過做推廣,唱的時候一般都會刻意壓低聲音不吵人。
望着古城牆有點失神,唱戲的聲音大了些,在這種繁華之地驚到人卻是自己不當了。範進連忙轉回身準備道歉,可是等他看清身後之人,卻不由呆住了。
在自己身後站的是幾個書生,年紀都不算太大,大概在二十到三十幾歲之間,相貌不一,服裝上打扮則驚人的相似。頭上用紅絲束發,以金花銀花爲裝飾,臉上塗滿香粉,嘴唇上則塗着紅色脂膏,身上非紅即紫,皆是鮮豔女裝,其中還有人将女子小衣穿在外頭,乍一看去隻當是一群大膽的佳麗,出來遊玩踏青。隻有仔細端詳才能辨别出其男兒身份:這情況……太詭異了。
兩世爲人的範進算的上見多識廣,僞娘之類的也見過不少,論起時髦大膽,他放眼大明可自稱第一。但問題是,這畢竟是明朝,不是他前世生活的時代,這說好的保守,說好的服制嚴格管理呢?再者即使按照前世經驗來說,一兩個僞娘很常見,五六個僞娘集體出行,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廣州近海,風氣遠比内地開化,讀書人結個契兄弟之類的事,也不算稀罕。但即便是在廣州,也從沒見過這等情景,饒是範進這種老司機,在這一瞬間也有翻車之感。
其實這也是範進缺乏這方面的了解,徐隐雖然見多識廣,但也不會專門科普這方面的知識給他。大明朝在洪武初年,确實對着裝有嚴格限制,稍有違反就有可能失去性命。但是到了萬曆時期,這種限制早已經流于形式,尤其是在文風昌盛而朝廷影響力有限的南方,這種服裝禁令基本就成了廢紙。
蘇州民間嫁娶,一律使用翰林儀仗;伎女着飛魚、服坐蟒,肩輿出行不避行人;普通婦人也以着大紅爲時髦,于命婦管理制度早不當回事。而男子穿女裝,敷脂粉,也是這流行裏的一部分,甚至有個專門的名詞形容這種行爲:服妖。
當然這種女裝也不是誰都有的權力,普通人女裝不是被路人打死,就可能被衙役收拾,真正敢女裝招搖過市的還是書生這個特殊群體。當時曾有歸隐官員進城目睹滿城女裝現象做詩紀之: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
在這支書生隊伍裏,唯一一個沒着女裝的書生此時向前幾步,向着範進行禮道:“這位兄台請了,方才聽兄台哼唱曲目韻律奇特,小弟不才,亦好音律腔曲,但不知兄台所唱的是哪裏的曲子,還望告知一二。”
範進咳嗽一聲,回禮道:“兄台不必客氣,小弟哼唱的其實是小弟自己創的一種調子。這調子不登大雅之堂,純粹自娛而已,打擾兄台與貴友遊興實在是有些失禮。”
“兄台客氣了,這曲子很是好聽,兄台自己能創出這樣的曲目,必是同好之人。且看兄台裝束亦是讀書人,可是要進京趕考的?”
“正是。”
那書生更是歡喜,拉着範進道:“這便巧了,我們都是要進京趕考的,相請不如偶遇,請兄台随我等同遊長沙,也算是你我一場緣分。小弟湯顯祖,未請教兄長尊姓?”
湯顯祖?
範進聽到這個名字心頭莫名一驚,下意識後退半步再次打量面前這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他就是湯顯祖?
實際上眼下就算張居正站在範進面前,他也未見得有這麽大反應。于他而言,張居正是個曆史名人,是個有能力大臣,如是而已,其他的跟自己其實沒什麽關系。不管他有多優秀,對大明有多重要,範進實際都不感興趣也不在意,可湯顯祖就大爲不同。
自己雖然是京劇演員,可是京劇與昆曲存在密不可分的關系,吃梨園這碗飯,雖然供的祖師爺是大唐天子李三郎,可是于湯顯祖也一樣要尊敬。
這個人在曆史上于爲政爲官上有什麽貢獻範進并不清楚,但是其于昆曲上的貢獻實在太突出了,那一部牡丹亭絕世佳作脍炙人口,更重要的是,自己在這一世已經提前把牡丹亭抄了……
在這一年多時間裏,除了搞俠義金镖之類的劍俠小說外,範進又寫了兩個唱本,其中一個就是牡丹亭,另一部則是用海瑞取代了況鍾版本的十五貫。範進印象中,曆史上湯顯祖是在晚年才寫出牡丹亭,現在看他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現在寫牡丹亭,應該沒危險。不過總歸是遇到原作者,所謂做賊心虛,範進心裏還是難免有些緊張。
他在唱本上沒署真名,用的是南海十三太保這個筆名。但是這年頭文人圈子不大,如果真對這些書或是唱本有興趣的,用心去打問下,不難知道範進是作者這件事。
按他想來,牡丹亭應該是在兩廣福建一帶流傳,很大可能還沒流入其他省份。最可怕的是,如果湯顯祖現在也有這個靈感開始寫牡丹亭,兩部作品撞車,那就實在太奇怪了。基于這個想法,他對答時也有些緊張,語氣有些支吾。
但是湯顯祖很是熱情,連問了兩次,範進隻好答道:“在下南海範進範退思。”
“南海……範進?”湯顯祖的反應卻與範進相去無幾,也是仔細打量着他,又問道:“兄台可是寫牡丹亭的範進?”
這個問題讓範進瞬間覺得某個部位巨痛無比,被原作者問自己是不是作者的滋味,确實有點怪,既有些慚愧,多少也是有些暗爽。更重要的是,牡丹亭這書,他居然看過了?範進點點頭道:
“不才正是小弟。牡丹亭這唱本,已經流傳到湯兄家鄉了?一時戲谑之作,不登大雅之堂,實在是見笑了。”
“範兄何必太謙,你那牡丹亭簡直是神作,江甯鳳鳴公有四記,皆是劇中上品。可是牡丹亭一出,四記皆無顔色。小弟心裏本來也想寫個大家閨秀與書生的故事,隻是一時還未想好如何下筆,直看到牡丹亭後,這念想便不再有了。概因小弟心中所想,以及應想而未想處,盡爲牡丹亭寫盡,有此珠玉在前,小弟又何必獻醜?剛看唱本時便有心結交範兄,隻可惜關山阻隔無緣相見,不想今日老天開眼,竟是讓你我在此相逢。來來,範兄務必請來,我爲範兄引見幾個朋友。”
這時那一幹女裝書生也已經走了過來,眼見湯顯祖與範進聊的如此熱絡,隻當兩人是多年故交,直到湯顯祖介紹才知兩人也是初會,但是神交已久。等衆人離得近了,範進也仔細打量着這幾個僞娘書生,心裏暗自也道:他們果然有這方面的潛力。
範進不鄙視男人穿女裝,隻反對瞎眼女裝,而不幸的是,他所見的女裝裏,大多是以瞎眼爲主,像眼前這麽賞心悅目的卻不多見。這幾個文士相貌都極出色,穿上女裝其實也是潇灑飄逸之氣多過媚氣,并不會讓人覺得太違和。
其中尤其有三人似乎是三兄弟,相貌相差無幾。三人都是男生女相,粉面桃腮,長眉鳳目,瑤鼻檀口,身着女裝俨然就是國色天香的絕世佳麗,回眸一笑足以颠倒衆生。
三人一般都是绛紅衣裙,長裙拖地,衣衫用料則是上好江甯制造上貢生絲,微風吹過,衣帶當風,俨然天仙降世,讓範進竟是不由再次一呆。隻好在心裏反複提醒自己:這是僞娘,這是大跟美少女,不要多想……
湯顯祖這時已經把範進的名字說了出去,這幾個書生顯然對範進也極有興趣,那三個妖孽般的美麗的書生中,一人已經問道:“尊駕莫非就是在廣東爲淩制軍幫辦軍務,推行新法的南海範公子?”
“不才正是小可,未請教尊姓?”
湯顯祖道:“這是張兄……”
話音未落,那人已經搶先開口道:“在下湖廣張二郎,這兩位是我手足兄弟。久仰範公子大名,不想今日在此相見,這倒真是個緣分,不知範兄可願賞光,與我輩同遊長沙?”
于湖廣張二何許人範進并不清楚,但是看其服飾打扮,想來非富即貴。湯顯祖在這堆人裏不着女裝,不是因爲他地位高,純粹是因爲其性子相對古闆一些。
如果從其自身心願,可能未必願意與這幫女裝書生到處跑,但是不得不同行,足見這幾個書生的身份來曆頗不尋常。再者張二郎開口問的不是自己的文學,而是軍政事,如果所料不差,此人多半出自仕宦人家,家中大有來曆。這種二世祖衙内似的人物,最要的是面子,如果拒絕他的邀請,不自覺間就得罪了個人。
科舉除了得功名,另一個重要的好處就是擴展自身人脈,人脈越廣,于日後的發展越有好處。畢竟眼下大明還是個人情社會,一個人能取得多大成就,除了自身的能力外,關系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
範進并不想得罪這幾個人,隻好點點頭,那名爲張二郎的書生也對範進給面子很是滿意,一行人互相介紹,向着城門走去。
湯顯祖與範進多談戲曲,尤其想打問方才範進所唱的京劇,是如何創造,又有那些聲韻特點。幾個書生笑道:“湯兄果然是戲癡,一說到戲就停不下來了。”
“這也不奇怪,江甯王老先生是文壇首領,照樣是個戲癡。正這回到了江甯,有範兄在咱們正好去王家打打秋風。”張二郎的性格則較爲開朗,或者說多少有些狂放,邊說邊笑邊向城裏走去,而在交談之間,範進似乎聽見隊伍裏一個極動聽的聲音以幾不可聞的微弱動靜哼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