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東翁的話,不是沒休息好,是沒休息。陪着那人去了趟錦衣衙門,看了看林鳳。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你的膽子倒很大,不怕在人在牢房裏朝你發難?”
“這人雖然混帳,但也不是徹底沒腦子,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其實心裏是有本帳的。無非有時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有時就幹脆是欺負官府罷了。在錦衣衙門裏動武,學生自問不會吃虧,讓這人看看林鳳的模樣,肯定會憤怒怨恨官府,但是有沒有這事,他們都會怨恨官府,所以就沒關系了。看到同夥的慘相,他們心裏就會有壓力。壓力一大,對于我們的條件就會認真考慮。如果說一開始招安有五成誠意,看到林鳳的樣子後,誠意肯定會增加,對于官府接下來的布局就更有力。”
淩雲翼點點頭,“他方才對官府的條件倒是一諾無辭,看的出很是恭順。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如果真能如你所想,讓這夥盜賊自相殘殺,最後爲我所用,倒不失爲件好事。但是海盜言而無信,口頭答應的再好,也要防着他們事後反悔,再者這人看上去身體不好,在海盜窩那種地方,這樣的人說話,能有幾成效力呢?”
“這人是林鳳親眷,在自己本家船隊裏,說話應該極有分量。至于外姓人,他多半管不了。不過也不要緊,反正到時候這些人都是要死的,是否聽其号令,也沒什麽要緊。海盜的話固然不能盡信,但是形勢比人強,隻要我們的力量足以控制住他們,這些人不管心裏怎麽想,在行動上隻能如我們心意。像是這次的事一做,他如果不和官府合作,就隻有死路一條。在江湖上,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淩雲翼爲置可否,隻把話鋒轉到另一件事上。“範進,太子樓藏金的事,你知道多少?南宋太子之說,你覺得是否可信?”
“學生認爲,太子樓藏金這個傳說太過離奇,未能盡信。但是南澳地形複雜,又處于兩省交界,向來是海商互市之地,後被強盜占據賴以栖身。世廟時就有倭寇以南澳作爲老營,還在上面修建堡壘。如果這些人把自己的不義之财埋于地下,倒并非沒有可能。”
“可是這個人說,具體數字連林鳳都不清楚,這讓老夫有些難以置信,這麽大一筆錢,他們居然不去稱重?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範進道:“這筆錢正因爲數字太大,所以他們才不敢稱重。整個南澳島上,隻有林氏兩人知道這筆錢的存在,就是防範走漏風聲,被自己的同伴知道。海盜麽,因利而合,一旦聽到有這麽大一筆錢,怕不馬上就要來分潤,說不定還會火并。對他們來說,局面沒穩定之前,怎麽敢把這筆錢的事說出來。既然不敢說,就更不敢稱,一旦興師動衆,事情就很難保密,如果讓下面的人知道有這麽筆錢,頭領卻想要據爲己有,怕是就要出人命了。所以他們隻能靠猜的,具體有多少錢,誰也說不明白。”
淩雲翼沉吟了好一陣,才道:“那些海商人家并不容易對付,我們要推行一條鞭法,已經要得罪耕讀之家,招安林氏,則又要得罪這些海商。如果他們知道連招安林氏的主意也是你出的,怕是會恨你入骨,老夫倒是沒什麽,反正早晚也要到京裏去,你自己就是廣東人,如果士紳都不喜歡你,這桑梓之情就不好講了。”
“學生多謝東翁回護之意,但是爲東翁分憂,爲朝廷效力,心中隻知有君上,哪還知有桑梓。”
淩雲翼一笑,“好一句隻知有君上,不知有桑梓,如果我們大明的文武都能像你一樣想,很多事情就好做了。那些被劫的海商,很有些人頭上有舉人名銜,又或者是朝廷裏某位官員的族親。他們鐵了心要林家人死,那些人想活就不容易。即使老夫也不能一意孤行。這個人的态度我看了,還算恭順,至少看不出多少匪氣。你說的話老夫也想過了,确實有道理,那些夷人近年來日漸狂悖,是該有人給他們一些教訓。但我能做的也無非是個他們一個機會,到底是生是死,隻有制軍能做主,畢竟他才是兩廣總督,我命人去肇慶送信,明天你和這個人走水路到肇慶去,當面向制軍分說。這些人的命數如何,就隻能看天意。”
“學生謹遵命。”
範進心知,雖然淩雲翼沒有給出一句準話,實際上已經從原則上同意了自己的主張。但是其人老成精,不會自己表态承擔責任,隻等着殷正茂做出最後決定後,幫自己分鍋。他和殷正茂是同科進士,彼此關系也極親厚,他原則上同意的事,在殷正茂那裏碰釘子的概率不高,這件事已經算是有了眉目。
離開巡撫衙門時,見林海珊早已被送到門房,兩人先到了範進家裏歇下。由于二姐帶着孩子回了家,房間就空出來,範進回了卧室,林海珊依舊在昨天那件客房休息。
一夜未眠加上見巡撫時高度緊張,倦怠是難免的,因此頭一挨枕頭,就迷糊着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就被一陣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聲給吵醒,在海盜窩裏生活的女人,對這種叫聲意味着什麽并不陌生,撇撇嘴道:
“大白天也不閑着,真是……”支起耳朵聽了一陣,估算着時間道:“我還以爲這書生不行呢,原來還是個有手段的。”
又過了一陣,卻聽對面聲音越來越大,忍不住朝着對面大聲喊道:“小點聲,還有人要睡覺呢!”緊接着就傳來梁盼弟的聲音,“這是我家,我和我相公願意怎麽叫就怎麽叫,你管不到!閉上你的嘴,要不然待會上藥時有你好受的!”範進也道:“如果不是你,我們昨天晚上就可以做這些了,你就不要再打擾了,否則我娘子揍你我也沒辦法。”
林海珊憤憤地将頭埋到枕頭裏,在高一聲低一聲的精神折磨中,又陷入夢鄉。結果在夢裏,她又回到了錦衣監獄,隻是這次她代替林鳳住進了牢房,被鎖鏈牢牢鎖住手腳動彈不得,而範進正獰笑着向她撲來,在夢裏叫喊的主角從梁盼弟變成了她。
等到從夢中驚醒時,天色已經到了午時,範進與梁盼弟也已經起身,又弄了盆狗肉在客廳裏吃。她一骨碌從床上起來,胡亂着理理頭發,光着腳跑到客廳裏伸手抓肉道:“有肉吃怎麽不叫我?書生,我們昨天不是還說要做契兄弟,有這麽個做法麽?”
梁盼弟看了她一眼,指着腳道:“我的契叔子,你沒穿鞋。”
“你别說我,你的衣服也沒弄好,再說我這個沒什麽啊。我們在海上本來就不穿鞋,否則容易得癬。腳而已,有什麽怕看的。在海上跟人打架時,我有時還會故意讓敵手看到我的胸,尤其是要殺人的時候,我一般都會讓他先看一眼我的胸脯然後一刀砍死他。”
“這是爲什麽?”
“爲了讓他知道,自己是死在個女人手裏。”
範進笑着示意她繼續吃肉,飯吃了一多半才道:“大中丞讓我們明天出發去肇慶,大概晚上可以到,接着就要去見制軍。事情成不成,就看這一步了。”
“大中丞已經答應了對吧?那老頭看着弱不禁風的,可是說話時樣子好吓人,我在海上這麽久了,能人也見過不少,像他這麽可怕的老頭,倒還是第一次見。明明看他沒什麽武功的樣子,可那些大俠或是海上成名豪傑,都不如他來的厲害。我能感覺到,如果當時我的回答不如他意,可能就要死了。”
範進道:“他是巡撫,自然不是江湖人所能比,殷制軍比他可能更可怕一些,帶兵的人麽,殺伐重,論氣場隻會更強。不過你這樣怕倒是更好,讓他們覺得你沒威脅,事情談成的機會就大。”
林海珊搖搖頭,“這位淩老倌身上殺氣很重,我告訴你,我這眼睛可不是吃素的,看的出來,他是個好殺人的,如果論殺伐,殷正茂也未必比他厲害多少。”
梁盼弟見兩人有問有答,心裏有些吃味,在桌子下踢了範進一腳,臉上則笑着問道:“相公,你讓林姑娘說金子數目搞不清,這什麽意思啊?”
“意思很簡單了,如果她搞的清數字,就等于抓了個把柄在手裏。将來有人想搞這件事,問她島上有多少錢,她說了數字,與廣東報上去的不一樣,是不是就會出問題?如果她搞的清自己有多少錢,那多半是要死的,招安也成功不了。所以要記住,難得糊塗。這次淩中丞可以答應招安,南澳易守難攻占兩分,佛郎機人把持商道占兩分,其餘六分就是金子的功勞。”
“難得糊塗……”林海珊琢磨了兩遍,嘴角上翹,“這句話有意思,回頭我要寫下來,挂在船艙裏。”
梁盼弟沒好氣道:“你們一共也沒幾個認字的,挂這個有什麽用。我說,你個女人的腳怎麽這麽大,比男人的還大啊,醜死了。”
“腳闆大才站的穩啊,海上風高浪急,要是像你們這裏的大家閨秀一樣,腳小小的,怕不是船一搖晃人就成了滾地葫蘆。就是要大腳才好。”
範進制止了兩人的擡杠,又道:“大中丞待我不錯,但是有一樣說一樣,他不是聖人,年紀大了,女人的事很一般,但是于财帛是很有興趣的。何況他日常手頭散漫,使錢如流水,全指望打仗把這些虧空抹平。現在能送他一筆錢,才有可能免去這場刀兵,殷正茂那裏的情形也差不多。現在隻希望,這筆錢能夠打動他們的心,這也是唯一的生機所在。”
他放下筷子,看着林海珊道:“中丞那裏是第一關,制軍那裏是第二關,比起第一關來,第二關會更艱難。畢竟我也沒去過肇慶,在那裏沒有熟人,所能發揮的效力有限,如果你的回答不夠好,可能就走不出那道門,自己心裏要有準備。”
林海珊滿不在乎地一笑,“爲了大鳳哥,我什麽都不怕,殺頭算什麽,不過就是碗大個疤。船到橋頭自然直,想那麽多沒用,你們書生活的太累,就是想的事情太多。有這個時間,還是把狗肉吃下肚子裏才是正經,你不吃的話,這些肉我可都吃了。大鳳哥那裏……”
“姑娘放心,我會安排,等咱們從肇慶回來,我會讓你再和他見一面。如果還是上次那樣子,你可以打死我。”
次日清晨,天尚未明,一艘小船已自廣州碼頭出發,向肇慶駛去。船上除了水手,就隻有範進、林海珊,以及兩名身強力壯的士兵。這兩人生的高大強壯,一望而知就是給範進配的保镖。
範進與陳璘的交情,在标營裏并非秘密,因爲主官的關系,這些士兵對範進也極是恭敬。一上了船,就行禮問好,簡單寒暄幾句,就靠在艙壁,兩眼緊盯着林氏,生怕其對範進有所傷害。
林氏依舊是男子打扮,臉上身上滿是蠟黃,見兩個士兵看過來,她反倒是主動靠到範進身上,将頭朝着他的耳朵吹氣,又媚聲媚氣道:“契弟,你昨天晚上那麽厲害,害我一晚都睡不牢。這會我可困了,要睡一會,你不許再使壞了啊。”
兩個士兵見這個男人與範進親熱的樣子,互相看一眼,朝範進道:“公子,這艙裏太悶了,我們跟您告個假,到外面透透氣。”
見兩個軍人退出去,範進才小聲道:“喂……你夠了啊,你這樣敗壞我名聲,可不是感謝人的法子。”
“什麽叫敗壞名聲,你昨天晚上讓梁氏鬼叫了半夜,我當然沒睡好了,現在要補個覺,有什麽不對麽?”
範進無奈道:“我的房子就那麽小,沒辦法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經給你辦了。薩世忠和下面做了交代,令兄的環境會好很多,等我們從肇慶回來,保證他有精神,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吧。”
又沉默了好一陣,林氏才低沉地答了一聲:“不放……大家契兄弟,本來就該這樣的對吧?你要是忍不住,就也來抱我啊。”
軟玉在懷,範進心裏自不可能全無波動,一想到她那一身刺青,範進心裏實際就有一種莫名沖動,想要把這個女人壓在身下征服。但是此時此地,顯然并不合适,林氏偏有極是放肆地朝他耳朵裏吹氣,又故意叫一兩聲讨厭,仿佛兩人在親熱。範進考慮到自己的名聲,隻好道:“姑乃乃,我怕了你好吧?你别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