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弟等到将所有衣服在範進眼前逐次穿了一遍,又按着他的要求擺出各樣姿勢,她與範進之間相處,半似愛人半似姐弟,總是處于較爲強勢地位,這種要求通常是不肯的。可是今天她卻一反常态,按着範進的要求擺姿勢,還主動學起大家閨秀。
“我見到人家大戶人家小姐,就是這個樣子的,可是我做起來就不好看。真是的,明明功夫可以打的出,就是到做淑女時就不靈光,真是氣死人。”
“話不是這麽說,要我看還是三姐你這樣子最好看了,那些大戶人家的做派,我反倒不喜歡。”
衣服換了一輪,梁盼弟又換回了一開始那件大紅,爲範進搖扇扇涼,頭上的木簪在男子面前晃來晃去。
範進問道:“糧行那邊,今天是二姐在管?”
“沒啊,二姐這兩天說是不舒服,在糧行請了假,肥佬王也沒去衙門上工,大概兩人又吵架了。自從林鳳被抓之後就是這個樣子,原本以爲二姐有福,找了個好歸宿。哪知這個男人到事情上也是靠不住的,官府一吓人就軟了,如果不是進仔你幫忙,他怕不是要把二姐送到衙門去。二姐幫他生了個仔啊,結果他說翻臉就翻臉,簡直不是人啊。那次兩人就大吵了一架,全都破了相,接着就三天兩頭吵架喽。姐夫不喜歡姐姐幫我做生意抛頭露面,姐姐擔心他靠不住,就想自己賺幾個傍身錢,我想準是又動了手,隻好養傷吧。”
“這也不好怪姐夫,通匪的罪名可大可小,陶簡之又是出名鐵面無情,公人犯法罪加一等。當時差點把姐夫也抓進去吃牢飯,他是怕了。”
梁盼弟微笑着抱住範進道:“可我的進仔就沒怕啊,不但沒怕,還爲我寫擔保,我知道一字入公門,九牛拉不出。你保了我和二姐,自己也擔着好大幹系,兩下一比,肥佬王這頭豬,就越發顯得不是東西了。算了不提他,提起就煩,随他怎麽都好。過幾天我去看看二姐,如果他對二姐真的不好,就讓他們和離,二姐跟我做生意就好了。”
“他跟我不能比麽,我在巡撫身邊做事,他隻是一個小小班頭,大家站的位置不一樣,能做的事就不一樣多。再說他跟前面的老婆有兩個孩子,跟二姐有一個,三個孩子要管,考慮的問題就比較多。當然,他的膽子不如我大,這倒也是沒錯的。”
由于範通的罪名是參與謀反,細究起來,就要株連全家。他一進錦衣大牢,就招出了梁盼弟及其姐妹,這下就連二姐都要受牽連,肥佬王被革了職,就想着把老婆送到監獄裏去領罪,兩下打了好大一場饑荒。最後還是範進出面具結擔保,才免了兩個女人的罪過。
提起這事,梁盼弟臉上笑意更濃,
“是啊,你色膽包天麽。我這個反賊家眷你也敢包庇,二姐後來跟我說,老天爺最公平了,先是讓我被爹賣了,後又讓我嫁給範通這樣的人,但是卻把你補償給了我,總起來看,我們一家四姐妹,以我的命數最好。”梁盼弟略一沉吟,看看範進道“我前兩天去了次衙門,看了看……範通。”
範進倒是很大方,笑道:“一葉夫妻百日恩,去看看他也是應該的。他怎麽樣?那麽亂的場面居然沒被砍死,真是烏龜命,這樣都收不走。”
“如果不是跟他嫁到範莊,就不會遇到進仔,雖然氣他拿槍打你,但是我終究也是對他不住,所以去看看他,如果能幫,我也會幫一些。他雖然沒死,其實也比死好不多。那麽大把年紀了,錦衣衛又給他上了刑,哪裏扛的住,人不人鬼不鬼,說是不死,也就是熬時間而已。他腦子已經被打的不大清醒,嘴裏反複念叨地就是在咒我們,那樣子很可怕……吓的我趕緊去廟裏燒了香,又給你請了道符來。”
她找出一個拿了根紅繩子栓的護身符,親手給範進系在脖子上,“我知道你們讀書人有文昌大帝庇佑,百邪不侵,可是聽說惡鬼咒人很兇,還是小心點好。這是請王尼姑開了光的,收了我三兩銀子呢,一定很厲害的,你戴着包你沒事。”
範進沒有接護身符,反倒抓着梁盼弟的手,“他活着我都不怕,真變成了鬼,又能把我怎麽樣呢?以後不許你和王尼姑來往,什麽尼姑啊道姑啊,一律不許往來,下次再聽說你跟這個尼姑來往,我就去砸她的廟。”
“我也知道,她多半是騙人的。可是你沒看見,範通那撲街當時樣子多吓人,身上都招了蒼蠅,說話有氣無力,還在那裏咒我們。他要咒我沒關系啊,爲了你就算下讓我下十八層地獄也沒關系,可是他在咒你啊。哪怕是花錢買心安,隻要你沒事就好了。你現在前程似錦,正該發達的時候,對這種事還是要小心。”
她挂上了護身符似是無意地問道:“你這次回家發了大财,是不是有好多人給你提親,你有沒有……中意的?跟姐說說,看看姐認識不認識?廣州城裏也有好幾家員外想要招你做女婿,像是木商李老爺,還有做綢緞的黃老爺他們,都讓你畫過喜容,知道你生的樣子好,現在又有了前途,都想把自家家的女兒許給你。還願意出……一大筆陪嫁。”
她頓了頓,又笑道:“他們也有人托到我,讓我關說一下,答應給我好處。那些好處我是不要的,隻是你也該考慮成家立業讨老婆了。你說說看,你中意什麽樣的,三姐幫你守關。那些女子我見過幾個,面皮白白的,說話聲音很細,人很乖,走路像風擺楊柳,才不像三姐我這樣的男人婆。”
“所以你才要學她們的樣子?買她們一樣的衣服,學着她們走路說話。其實我說這是沒必要的,她們有她們的特點,你有你的長處,沒必要學,也學不來。”範進捧起梁盼弟的臉,朝着她親了下去,
“最好的就在我眼前,那些就沒必要看。至于将來成親,看情況吧,廣州城這些富商……他們不夠資格。我這次回鄉,不是去讨老婆,而是去報仇的。洪家的事差不多解決了,順帶還交了個好朋友,這個朋友未來對你對我都很有用,這個人你也認識,陳龍崖……”
等聽到範進說了與陳璘結交的情形,梁盼弟的嘴巴在不經意間慢慢張大,。
“你是說,那位陳将軍,想要拜你爲師?這……這他的年紀也太大了點,收這麽大的徒弟,會折陽壽的。”
饒是梁盼弟見多識廣,聽了範進的介紹,也是大吃一驚。作爲武人,她還是比較習慣于按照武藝來決定一個人的地位,陳璘的功夫是她親眼見到的,是一刀一槍的軍班武藝,不是她這種江湖手段所能颉颃。在梁盼弟心裏,對于這位将軍的看法,反倒要在一幹文官之上。
更何況不管怎麽說,其也是三品武官,年紀更是到了中年,範進一個毛頭書生,不過是講些洗手喝開水外帶着針線縫傷口之類的話,對方就想要拜師,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這些知識,在村子裏範進就向她講過,也正因爲得來過于容易,在梁盼弟心裏,并不真的認爲其有多了不起。隻因爲是範進的教授,才願意記在心裏并将之當做生活指南,并不代表真的認可什麽。隻将其看做是極尋常的學問,從未想過僅靠這些,就能折服一個武将。
範進笑道:“陳龍崖這個人有毛病,貪财,而且非常貪,屬于見錢不要命。另外對部下約束的也不得力,他的兵軍紀渙散。可是這個人也有優點,比如他尊敬知識,也在意部下的性命。我這些知識三姐是挺得久了,再加上畢竟不是軍人,自然不當一回事。在他聽來,這些東西可以換回他部下兒郎的性命,讓部隊少一些傷亡,便是萬金不換的金石良言。”
“武人得軍功當然是最主要的,可是如果可以弄出一套方法,讓部下減少死傷,便是巡撫也要爲他上報。靠此一事叙功,他也可以升個一兩級前程,就算是大柱史的本章,也會因爲這功勞而減弱分量。更何況,我是書生啊,别看他是武将,比起文官來,分量差的遠呢。我如果中了舉發過了,再中了進士,将來做了文官,他反倒是要指望我來當靠山。光會砍人是沒前途的,一定要能讀書,才能站的穩。”
梁盼弟點頭道:“那他拜你爲師,就是爲了偷你的東西歸自己用?那這人就很不好了,居然想着奪功。既然那些縫合啊,護理什麽的,可以立這麽大的功勞,爲什麽你不自己要?”
“不是偷,是送。其實拜師這話說說就算了,我又不是什麽廣東名士,連功名都還沒有,如果真答應下來,陳龍崖嘴上歡喜,時間一長就會覺得吃虧,心裏反倒會不高興。就算真的指望我當靠山,不會說什麽,心裏總是不痛快。所以我壓根沒同意他拜師,隻說大家以後以朋友身份來往,這些東西我寫給他,他謄抄一份以自己的名義上報,将來如果用我幫忙的時候,我不會有二話,這樣相處對誰都好。我給他這個東西,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壓根就不想在軍隊裏做事,這些軍功上的東西讓武人去報最合适。再說陳龍崖是場面上的人,不會不懂投桃報李的規矩。比如我家裏的房子,他就派了一隊兵專門來負責營造,連當保镖再當苦力,一舉兩德,這就是他的報答之一。再說糧食收支上,他也派了人關照,今後三姐軍糧生意也不用那麽辛苦了,看看你的手,都多了好多繭子。”
梁盼弟臉微一熱,“爲了進仔啊,就算再辛苦也沒有關系。再說我就是個勞碌命,辛苦一點多做一點累不壞的。現在生意也上了軌道,眼看着銀子自己跑到我口袋裏來,飲水思源,還不都是進仔的功勞?你爲我做的那個什麽規劃啊管理啊,我也都用上了,現在生意越做越順手。外人都說我梁三姐本事,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進仔才本事。”
“哦,我這麽本事,那有什麽獎勵?”
“獎你一頓好東西。快放手了,姐去叫菜,再去買些好酒,今天我們兩個好好喝幾杯,就算是神仙來,也别想打擾我們。”
梁盼弟是個手腳勤快的女人,往日整治酒飯都是自己動手,可是今天她似乎是顧忌這身大紅新衣,并沒有下廚去整治,而是到了酒樓叫菜。如今她生意做的順,手上頗有幾文錢,于範進身上更是不吝使費,天到了下午,就将一桌酒席另帶一壇上好南酒擺到卧室裏。
兩人推杯換盞說着閑話,談着廣州城裏的見聞,又或者是生意上的事,仿佛一對了老夫老妻在閑話共飲。梁盼弟混迹于市井,喝酒的時候猜拳行令,跟男人其實也差不多。可是今天她喝的卻很斯文,偶爾與範進對視,還會嬌羞地側過頭。
往日裏豪爽的女子,忽然變成了這麽副樣子,更讓範進覺得有趣,于是這酒的味道就越喝越甜。時間在兩人的談笑間飛逝,太陽趁着這對男女不注意悄悄溜走,烏雲遮住了月亮的眼睛,不讓其偷看。
眼見天黑了,梁盼弟忽然放下酒杯對範進道:“進仔……天色不早了。”
“是啊,天都黑了,三姐你要走,也出不了城。二姐和姐夫如果吵架,你去借宿也不方便的。當然,你在城裏可以找客棧住,可是總不如這裏舒服……。”
梁盼弟羞澀地一點頭,“你想到哪去了,我去拿蠟燭而已,總不能摸着黑喝酒吧,也不怕筷子紮了腮幫子。”
她的蠟燭是早就準備好的,兩根大蠟一點,就将餐桌照得亮堂起來。梁盼弟看了幾眼蠟燭,卻見範進沒朝蠟燭上看,頗有些洩氣地坐回椅子上,給他和自己各倒一杯酒道:“來,三姐敬你!”
“慢。酒是要喝的,但不能這麽喝。”
“那要怎麽喝?”
“當然是喝個交杯了。”範進微笑着一指梁盼弟身上的大紅襖,又一指蠟。“大紅吉服,龍鳳蠟……這些都擺出來了,咱們的合卺酒,不該喝個交杯?”
梁盼弟啊的叫了一聲,兩手捂住了臉,羞得轉過頭去,“你……你這衰人,早看出來了就是不說,故意整我是不是?”
範進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放了下來,笑道:“三姐,你拒絕了我這麽多次,也該我拿你開回玩笑才公平啊。何況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本就該逗你多笑笑才好。其實你應該爲自己準備塊紅蓋頭,再請些客人,至少二姐兩夫妻要來,還有你幾個要好的朋友,關清顧白他們都應該叫上,這樣才像成親的樣子。”
“一個寡婦哪還能講究的起排場,二姐也好,關清他們也好,他們都以爲我早就是你的人了,這種排場叫他們不好的。其實……其實就這樣跟了你也沒關系。我隻是自己想要個儀式,不想讓我們兩個的事,搞的太草率。我嫁給範通時,其實就是爹告訴我他沒錢了,把我賣了換錢,然後範通就把我拉過去睡了我。什麽儀式啊場面啊都沒有,心裏一直覺得少了點什麽。如果跟你也是這樣,這輩子就活的太冤了。我知道,我是個老女人,既不夠白,也不夠斯文,還會打功夫,你不聽話我就會打你。我不是個好娘子,也不配當你的娘子,和你睡在一起其實是你吃虧更大些。但是我是個女人麽,女人就是要任性的,這是你教我的。過了今晚,姐就是你的女人,隻能聽你的,但是現在你就最後再聽姐一次行不行?喝我喝一杯交杯酒,讓我做一次新娘就當是哄我高興了。”
她那鳳目裏,流露出一絲乞求的味道,似乎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生怕這個小男人不高興,讓這段情就此成了過往雲煙。畢竟眼下的範進已非小範莊少年可比,想要女人不是爲難的事,她對其重要性已經遠不及當初,就算是把她一腳踢開,梁盼弟也無可奈何。
範進看着梁盼弟的眼睛,鄭重點頭道:“三姐,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了,總算等到你點頭。你知道的,我早就想這麽做了。直到方才我還在怕,怕你又找什麽理由離開,不肯留下來……”
“不會……絕不會了,這次就算是老天爺下來告訴我,和你在一起馬上會被雷劈,我也不會再離開,要劈就随它劈,隻要和你做了夫妻,什麽我都不怕!”
兩條胳膊互相交纏,将酒一飲而盡,兩人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處。看着範進直勾勾看着自己,梁盼弟似有些不好意思,将頭略略一側,
“你想看女人啊,現在怕不有的是?姐老了,再過個三五年,就是個人見人厭的老女人,就像我二姐一樣。到時候,你會不會也像肥佬王打二姐一樣打的我滿臉是傷?可就算是那樣也沒關系,我不會像我二姐那樣還手,你怎麽打我我都會讓你打,不會碰你一根手枝頭。這段日子,有不少男人對我示好,有幾個也很有錢,還有個想要我做他填房的,我都沒答應。我的心裏隻有進仔一個,哪裏能容的下他們?”
“他們娶不到我,就罵我,說我瘋了,在做白日夢。進仔眼下如日中天,将來要娶的必是名門淑女,眼裏不會有我這麽個老女人。等過幾年人老珠黃,就等着被打破頭趕出門。可是他們不明白,我的心我的命早就不屬于我自己,就算是将來被你騙的一無所有,我也心甘情願。相公……今晚就讓我這個老女人侍奉你吧,看看我和大姐誰好。”
範進挑起梁盼弟的下巴,微笑道,“娘子,在我眼裏,你可是一點都不老的,範通既然罵我們是間夫銀婦,我們索性就做一對間夫銀婦給他看好了。現在就做!”
說着話,範進一把抄起梁盼弟的腿,将她打橫抱起,随即走向了床鋪。兩人曾經在此共枕渡夜數次,結果卻什麽都沒做成。今晚,他們不會再錯過彼此,自今晚之後,兩人生命将牽扯在一處,永世不分。
烏雲漸密,遮住了漫天星鬥,仿佛是爲兩人加上了一層幔帳,保證他們可以盡情索取,無須擔心誰能偷看到這如火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