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範進與陳、薩兩人的交情,如果想找女人,從洪家的女眷裏拉幾個來,即使最後搞出人命,也自有人幫他善後。範母也知道兒子與胡大姐兒之間可能逾越了那層界限,再想要束縛他不要接觸女人怕是辦不到,就隻好退一步,隻要範進别和她們定下什麽白首之盟就好。
就算不搞強搶,隻是說親,範進也是金沙鄉最搶手的黑馬。這次查抄洪家,如果隻計算鄉下這個層面,最大的得利人就是範進。光是歸入他名下的田地,就超過了一百畝。
雖然這個問題是由戶籍問題引起,但是當這些田地歸入範進名下後,土地流轉問題早就做好了處置。這片地在衙門記錄上,并不在範進手裏,但是實際的地租确實由他拿。這種手段,在當下名爲詭寄,既可以保證他拿到租子,又不用承擔賦役,同時也規避了戶籍問題。
這麽大一片地,即使這些田地都是田皮,在鄉間而言,已經得算是一筆不菲的财物,何況還有洪家幾代積蓄的銀兩以及庫存的糧食。可以預見,接下來,範母就會雇傭幾個長工短工,爲自己耕種工作,用不了幾年,範老夫人便會與當初的洪總甲一樣,成爲受人尊敬的體面人物。
讀書人以及巡撫幕僚身份,暴富的家境以及年少英俊的外型,讓提親的人幾乎踏破了範家門檻,直到借了幾個官兵擋駕,才算換回幾日清淨。
說親的對象,既包括金沙十八村三姓族長的嫡出孫女,也有臨近鄉村裏鄉宦的女兒,包括南海縣學教谕,也托人來提了親。這些人尋找的目标當然是範母而非範進,于普通人看來,這種規模的狂轟濫炸,怎麽也能動搖一個鄉村老婦的信心,讓她同意婚事。結果,媒人們失算了。
範母雖然是從來沒出過村子的鄉下女人,在這件事上,卻表現出驚人的閱曆和堅毅,把所有的提親都予以拒絕。乃至于在金沙鄉,現在都把範母稱爲鐵門檻。
“我兒雖然不曾當上秀才,但是有巡撫大老爺的保薦,還怕沒有官做?娘雖然沒讀過書,但也聽人說過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的道理。鄉下的女人,哪個又能配上我兒?我兒的親事一須在城裏,二須在宦門,大家閨秀名門嫡女才是我兒良配。教谕這種學官的女兒,連想都不要想。聽說他們一個個窮的叮當響,隻有祭丁時,才有一口豬肉吃,這樣的丈人,于我兒隻是個拖累。”
說到這裏,範母又看看門外,聲音略放低了些。“娘知道,大姐兒和你要好,性子爲人也都是好的,你們兩個也可能已經有了什麽。但是她的家世和相貌,都不配你。将來你娶了正室,再接她進門,給她個名分也算對得起她,卻不可自己亂了腳步,胡亂應允什麽。不管你應了什麽,娘也不會點頭。那些你不願意的人提親,你都隻管往娘這裏推,惡人娘來做。但若是那些達官顯貴之後,你便自己做主,娘不會怪你。你在外面怎麽應酬,娘不會管,即便是納一兩個偏房,亦是你們男兒家自家的事,娘也不會過問,就是這正室的事,不許你胡亂拿主意。”
“娘,您放心吧,兒子心裏有分寸。隻是兒與大姐兒之間……”
“這話你不必說娘也不想聽,不管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麽,眼下都沒必要說下去。娘可以像對親女兒一樣照顧她,但是這個正室的名頭,她絕不該想,娘也不會答應。”
沉吟片刻,範母又吩咐道:“你也要抓緊回城裏,等你一走,娘就清淨了。家裏的事你不用操心,不管是收租子還是把田租出去,這些事娘自有分寸。你讓大姐兒送來的銀子,也足夠娘這個鄉村老婦活上半輩子。你在城裏安心做你的功名事業,娘在鄉下會保重好自己,等着村裏給我兒修牌坊。”
範進點點頭,“兒子謹遵母命。”
“你不要光用話敷衍我,自己也要想着該怎麽做人做事。娘要你成材,是要你讀書應舉,中個功名光宗耀祖,不是要你去送死拼命!像這次你受傷的事,絕不能再有了。娘不讓你扶犁,你倒跑去拿刀,這是你個書生該做的?今後再想要動刀以前,先想想娘這些年的不容易,再想想自己這刀是該拿還是不該拿。”
範進面對一幹海盜時,尚能舞刀應對,可一見母親動怒,除了認錯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麽話可說。所謂智謀,所謂口才,本就是對付外人所用,在自家人面前,這一切本事都沒有做手腳處。
大姐兒端着煮好的青菜走進房間時,就看到範進低頭被罵的場景,又連忙着爲其緩頰,但也忍不住就其跟人打架被砍這種事發幾句牢騷。由于關系到梁盼弟,範進對于過程做了很多處理,于是就越發顯得是他好勇鬥狠,主動幫着官兵抓海盜害得自己被砍,也就越發理虧。
範母招呼着大姐兒到自己身邊坐,是把範進打發到另一處吃飯,兩個女人說着貼己話的樣子,倒真是有幾分母女模樣,大姐兒笑的也格外甜。看看自家房子,範進道:“娘,回頭還是讓人起一間新房子來住吧。這房子太老舊了些,您又不想搬到洪家那邊的房子裏。這房子雖然上次翻修過,但還是不夠好,這回幹脆翻蓋。”
“現在怕是不行,咱們範莊這回發了大财,怕不是家家都要翻蓋房子,哪裏又有那麽多人工?洪家的房子……那也是敢住的?你知道哪間房子裏有女人上吊?風水不好,回頭全都要拆掉,範家人絕對不能住進去。”
胡大姐兒道:“是啊,阿爹也說那些房子不吉利,說有的女人被官兵欺負了,就悄悄上吊,住進去會被鬼纏,要造羞赧房子才行。這次洪家那些大豬,能讓他賺一筆錢。他說要用這錢,幫弟弟蓋房子,娶老婆……”
說到這,她偷眼去看範進,臉上現出些紅暈來。範母連忙道:“進仔倒是不用急,連功名都沒做出來,哪裏敢成親。他現在最要緊的是讀書做事,要是現在敢成親,看我不揍他。”
正說着話,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來。範家最近訪客極多,或是爲了能在分浮财時多分一份,或是想要拉拉關系,目的不一而足。門上的兵肯放過來的,多半是有些來頭,範進忙走過去開門,卻見門外站的,竟是方才在一起聊天的陳璘。
剛分手時間不長就來敲門,怕是有什麽臨時情況,範進連忙招呼着他進來坐,陳璘卻搖頭道:“進就不進去了,範公子我們有話外面說。”
走出家門,見薩世忠并不在外面,就越發清楚,這事裏怕是陳璘自己的問題。走不多遠,就聽陳璘道:“範公子,方才吃飯時,城裏來了個朋友通消息。末将這邊,遇到點麻煩。這與範公子當然沒關系,但要想解決這個麻煩,恐怕還得範公子出力才行。”
聽他語氣很是嚴肅,範進忙問道:“出什麽事了?”
“範公子,當日見你仗劍殺賊,陳某就覺得您和普通的書生不一樣。這幾日相處,更發現您雖然是書生,卻無頭巾氣,是個可以交的朋友,有些話不好對别人說,對您卻是可以說的。查抄洪家陳某是撈摸了幾文,可是千裏爲官爲着吃穿,做武将不比文官,槍來箭去,受傷是家常便飯,一不留神可能丢掉性命。做武官的就是這個命,爲國盡忠,沒什麽可以抱怨,但是家裏人總要吃飯開銷。爲官一任總要給家裏留下些安身立命的銀兩,自己一刀一槍撕殺賣命,所圖的無非就是讓子孫吃喝享樂,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将軍,您這話說的就遠了。範某可不是那些老夫子,知道眼睛該看什麽不該看什麽,更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這次的查抄,我亦是親曆,若是攻擊陳将軍,與攻擊我自己,又有多少區别?”
陳璘感激地一點頭,“有範公子這話,小将心裏就先放心一半,您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實不相瞞,末将在城裏有些關系,剛送來的消息,就爲查抄洪家這邊的事,大柱史參了我一本,這回怕是要麻煩了。”
陳璘所說的大柱史,就是朝廷派在廣東的巡按禦使羅應鶴。明朝的地方官場,經曆三衙議事,巡撫獨走之後,現在正逐漸進入巡按獨走的時期。作爲糾察風憲,巡按的權力越來越大,比如嘉靖朝,還發生過巡按季新芳調兵攻打準備與知府火并之事。
廣東的巡按羅應鶴雖然沒有這麽跋扈,但是其在廣東官場權力格局中,亦是一方諸侯,與巡撫淩雲翼幾可敵體相待。這次查抄洪家,奉的是巡撫命令,并沒想到會引發什麽後果,行事上自然會放肆一些,是以聽到巡按出手,就連範進心裏也有點慌亂。
從這段時間接觸他已經發現陳璘這個人打仗很有一手,武功也厲害,但是缺點也很明顯:愛錢。洪家這百十年,很積累了些錢,村裏的住戶也有的有些積蓄。這次大兵過境,浮财五成以上,都成了陳璘的所有,包括那些大牲口,他也弄了不少。這種人渾身都是破綻,羅應鶴如果想要彈劾他,基本就是百發百中。
但是,問題并不如此簡單。即使巡按是專門找人麻煩的監督官員,行事也會有其顧忌。查抄洪家是因爲洪氏通賊,有這個大帽子在,對洪家查抄的行爲即使過了火,在量刑時也會有所減免。這種不疼不癢的彈劾,肯定要不了陳璘的命,最多是敲打兩下,這不符合言官一錘子砸死的行事風格,于是這種行爲,就更讓範進起疑。
思忖片刻,範進忽然道:“這事要怪我,分功給臬司甚至市舶司,卻不曾想到巡按,也難怪大柱史要不高興。陳将軍實際是受了我的連累。”
“範公子不必自責,這跟你沒什麽關系,他是個糾察官,誰想到居然想要戰功?就算是想回京升轉,也不用那麽急吧?這是我們廣東自己的公事,誰能想到要分他一個巡官功勞?這不怪範公子,隻怪他心思太重,什麽都想撈一份。那奏章的底稿朋友看過,參的很紮實,包括下面兒郎搞洪家的女人,搞出幾條人命,以及查抄時順手撈摸了多少,都有迹可查,我少不了要擔些處分。這是無可挽回的事,好在最多不過是個革職待參,我們武人隻怕降職不怕革職。眼下有仗要打,正是要武人立功之時,起複是指顧間事。但是我還是有些不甘心,打了這麽多仗,卻因爲文人一道彈劾就要去職,我不信服。我想立個大功,先在總督那裏留個名,等到革職的命令下來,随即就起複,再靠着戰功升官才有面子,還能讓羅應鶴丢臉。這就得要範公子成全了。”
“這……不知如何效力?”
“好說,範公子,你的傷現在好的差不多了吧?”
見範進點頭,陳璘又道:“末将是武夫,受傷是家常便飯,于刀槍外傷,算是半個内行。範公子受的傷,我也看過。即便是用上上好的傷藥,也好不了那麽快。想必是您另有什麽方子,配了上好的刀傷藥是不是?您隻要把方子賞下來即可。眼看就要打大仗,有個上好的刀傷方,能多治不少兵卒,這個戰功就算羅老爺不認,軍裏總是要認的。制軍那裏認下,這功勞就算立了。您這個方子要換多少銀子,末将絕不還價。”
範進聽到這裏,苦笑一聲,“陳将軍,您是擡舉小生了。我一個讀書人,哪裏有什麽紅傷藥秘方?若真有這秘方,我當日早賣到生藥鋪裏,何必還要沿街賣畫?”
陳璘道:“那……倒是末将想的差了,這話隻當沒提過,等到戰場上,末将多殺幾個人,也可以把罪名抵掉。”
“不,陳将軍,倒不是說非要殺人才能抵罪。這傷口長的快,不是藥的功勞,而是其他的法子,這法子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但是能不能算立功,我可說不好。一是消毒,二是縫合……”
雖然不是軍人,也沒學過急救,但作爲京劇演員,練功排演受傷實際是家常便飯,久病成醫,與醫生混的很熟,一些傷口護理知識總是有的。這些知識在後世看來,其實都是些很平常的事。
飯前洗手,有條件的話盡量喝開水,要注意保持個人衛生及環境衛生,周圍環境對于傷口的影響,傷口感染又是何等可怕。這些于範進而言,隻能稱爲常識的内容,在這個時代,卻足以算做極爲高明的學問。即便是名醫,對這些内容也未必都掌握,或是知道要這樣做,卻說不明白這樣做的原因。至于傷口縫合護理,避免感染等内容,這個時代也理解不了。
陳璘的嘴巴漸漸張大了,這位沙場上十蕩十決,沖鋒陷陣的猛将,原本對于範進的尊敬主要是因爲其讀書人身份,外加巡撫幕客,而不是真的會尊敬一個毛頭小子。他自己也中過秀才,論功名比範進還強,論學識自問也不見得就輸給這個小書生。可是當聽了一個多小時衛生常識之後,這位三品武官卻開始從心裏服膺于範進,甚至動了個念頭:拜他爲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