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根由

幽靜的院落,因爲主人的忙碌而變的喧鬧。進了小院,梁盼弟顧不上換衣服,就先讓範進趴在床上,三兩下解了衣服,準備敷藥。

範進道:“不忙……先把傷口處理下,聽我說,需要鹽、烈酒,另外還有針線……”

傷口消毒,傷口縫合,這些技術在當下還沒被發明出來,方才不和軍醫官說,是怕說了他們也未必聽的明白。左右傷的不重,即使不這麽做,也未必一定有風險。不過眼下有了機會,範進也不想玩命。

梁盼弟按着範進的吩咐,用棉花蘸了鹽水擦傷口,又用針線去縫合,範進趴在床上,感受着佳人的手,在自己背上拂過,一滴滴雨珠随着動作,落在背上,分外清涼。

“三姐,你哭了。眼淚不能處理傷口,不用它來當作料。你看我被砍了幾刀都沒哭,你又何必哭呢?是不是你也被砍傷了?那就讓我先給你敷藥吧,然後再給我敷。”

“不……我沒受傷,砍我的兩刀,都是你幫我擋下來。如果不是爲我,你根本不會受這麽重的傷,都是我……是我不好。”

一向剛強的梁盼弟,此時卻已經哭的泣不成聲。“是範通說……說把你叫來,一切好商量。我沒想到,居然……是這樣。我如果知道,一定不會寫那張字條……都是我的錯。”

“寫不寫那張字條又有什麽分别呢?就算三姐不寫,我又不能一輩子住在巡撫衙門,早晚是要回家去的。他們在小院裏等我,也是一樣的。這根本不是三姐的錯,不怕賊搶,隻怕賊想,隻要他想要找我麻煩,怎麽也能找到。我隻是想不明白,三姐這麽好的身手,怎麽也會被他們抓起來。”

“我……我一見到範通,就不知道該怎麽辦,根本不敢還手……我是不是很沒用,白費你教了我這麽多。一見到人,就像老鼠見了貓,什麽都不敢做。”

“這也很正常,積威之下,不敢反抗,這大概就是習慣的力量。不過最後,你還是朝他揮了拳頭,否則他就要朝我放铳了。所以三姐最後還是救了我,而不是什麽對不起我。”

“其實我對他……早就死心了。不管是他不回來也好,還是打我也好,我都可以忍,哪怕是他要殺我我也不在乎,就當是我欠他的。可是他朝你舉铳,這我怎麽忍?一看到他朝你瞄準,我腦子裏什麽都沒有了,就隻剩了生氣和害怕,害怕你真被槍打中,害怕你的大好前程就這麽沒了。當時什麽都不想,隻想要保住你不死,就算我被铳打死也沒關系。現在想想,倒是有些後怕,聽人說對自己相公動武,會被雷劈死的。你說過幾天打雷的時候,我該怎麽辦?”

範進一笑,“這種鬼話該不會又是那個尼姑教你的吧?我跟你說,咱們東南有名的戚繼光戚老虎三姐知道吧,本事大的不得了,連倭寇都怕他。可是他老婆照樣打的他滿天飛,搞得他連讨小老婆都要偷着摸着,見老婆的時候還要着甲。你想想看,要是會被雷劈,他夫人不是早就被劈死了。所以你隻管打沒有事,何況範通這次參與到海盜的事裏,本來就犯了死罪,你算是替朝廷出力,無過有功。就算是神仙,也會給你記功,不會怪罪你。就是四妹那邊……當時的局勢就是那樣,我不捅林鳳一刀也沒辦法。”

梁盼弟道:“我明白的,你不用解釋什麽,不管林鳳是四妹的什麽人,他要拉着你造反,大家就是仇敵。這個時候你給他一刀,也是天經地義,即使将來四妹怪你,我也要爲你說話。現在想想倒是真後怕,你要是答應了林鳳造反,現在就不是在這裏裹傷,而是要進大牢了。”

範進笑道:“我又不糊塗,怎麽會跟着他們走死路。再說,錦衣衛就在房上,我又怎麽會跟着林鳳幹?”

“你……你知道錦衣衛在屋頂上?”梁盼弟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範進,她從小練功,耳目比普通人要靈便的多。但是錦衣衛裏也不乏善于隐匿形迹的好手,他們的行動連梁盼弟都沒聽出來,不知範進如何察覺。

範進道:“我不是聽到的,是看到的。你還記不記得,林鳳在說話時,屋頂有一縷光射進來,時間很短,一般人不會注意。但我的心細,注意到那個蹊跷情形,就知道房上來了人。有人動了身形,所以陽光進來,但随即又遮擋住,并沒引起林鳳那些人的注意。我之所以敢動手,就是知道來了官軍,不管我能不能打的赢,隻要官軍來,總是有救。當然這也有點冒險,沒想到官軍那麽沒用,居然不能摧枯拉朽取勝,反倒是害我差點被砍死。”

“那……那你跟林鳳提的條件?”

“刀槍無眼,我當然希望三姐離開是非之地,我留下來跟他們周旋。萬一打起來傷到三姐又該怎麽辦?沒想到林鳳這個家夥不肯通融,我這一刀有一半就是爲這個捅的。專捅這種不開竅的死腦筋。”

柔軟的身軀覆在了範進背上,小心地避開了他身上的傷口,熾熱的唇順着範進的臉一路親到了脖子上。梁盼弟少有的采取了主動,如火熱情幾乎将範進吞噬掉。

“進仔……你……你怎麽這麽笨。姐會功夫的,就算是我留下來,也不會吃虧。打起來我自己會保護自己,你應該自己逃啊。就算是姐被砍死,又有什麽關系,你有學問有前程,将來做了大官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何必爲了我冒險。你這個衰仔……姐長這麽大,隻有你對我最好,等你傷好了,不管你想要什麽……姐都給。”

過了許久,梁盼弟才問道:“林鳳是海上龍王,手下人多勢衆,要拉你入夥爲什麽非要自己走一趟。”

“拉我入夥?三姐你也是跑過江湖的,卻也這麽容易上當。他那不是拉我入夥,而是給我挖坑,如果我答應了他的條件,轉頭就會把我賣了。到時候說不定就是他的手下,把我送到官府治罪,連帶整個範莊都不能免罪。這是條絕戶計,要滅我範家滿門的。”

梁盼弟搖搖頭,表示不明白。範進道:“他到廣州,肯定不是爲了我,無非城裏有他的關系,進城來接頭的。至于拉我入夥,純粹就是他們演的一出戲,如果我答應了,那就要爲他們做事。水浒傳我給你講過的,你還記得投名狀麽?我隻要一交投名狀,就等于把刀柄遞到了别人手裏,人家拿着刀,想怎麽斬我就可以怎麽斬,我除了伸頭等死外,就沒有其他路走,你說是不是要絕戶?”

“那……你是說他沒誠意?”

“當然了,如果有誠意,就不是這麽個搞法了。一定是先來接觸,确定有了苗頭再談入夥,哪能這麽半調子,直接就來搶人,這不是招人入夥的手段。分明就是準備栽贓,可惜啊,要跟個讀書人玩栽贓,他還差的遠呢!”

梁盼弟皺着眉頭,“那究竟是誰有這麽大膽子,敢勾結海盜來害你?就算是有這麽大的膽子和仇恨,爲什麽不直接一刀把我們殺了?”

“一刀殺了我們,他自己的罪過并不能減輕,相反還會擔上殺人嫌疑。前罪未去,後罪又來,那就是取死之道了。所以他設這個局,就是想要壞我的名聲,如果我成了反賊,他身上的罪過就沒了。你想想看,有誰跟我是這種勢不兩立的關系?”

梁盼弟略一思忖,心内已明,驚道:“洪家?他們家居然勾結海盜?”

“金沙十八村,村村趕海,洪家也不例外。想來就是在趕海的時候,與林鳳有了接觸。至于爲什麽林鳳肯給他面子,我就不清楚,但是不管怎麽說,這次害我,肯定洪家是主使。證據眼下拿不到,不過人心似鐵官法如爐,總歸是有海盜被抓住,隻要用了大刑,不怕他不明白招認。洪家……我看你們這回怎麽死。你們害我被砍幾刀,我要你們拿人命來抵!”

“這我不是很明白,如果洪家要對你不利,何必又把糧長的差使交出來,那些衙役啊,幫役啊還有糧長的職位退的這麽幹脆?又把這麽多田地讓給你們範家,如果我是他啊,就什麽都不給。”

“那不就把自己暴露了?不管林鳳怎麽想,洪家人可沒有跟着他去打天下登基當開國元勳的念頭。不管是搶土地,還是培養幾個書生,都是爲了在大明立足紮根,開枝散葉做準備。所以自然要站穩腳步,不能跟爲非作歹的勾當沾上什麽關系。他們按着約定,把該交卸的都交出來,自然就是爲了洗刷嫌疑。等到我被官府抓了,範家滿門都牽扯到這通匪謀反大案裏,吃下去的一切,還不都是要吐出來?所以這就是欲擒故縱,玩的手段而已。”

範進冷笑着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海盜們的行蹤,想來早就在官府掌握之内,這回被甕中捉鼈也算活該。”

“他們活該不活該我管不着,我隻是有些不痛快。薩世忠平日與咱還是朋友,這回這麽大的事,卻連個消息都不露出來,可見這幫當官的,都不是什麽好人!”

“人家是官,不是江湖人,你拿講義氣來要求,就錯了……”

兩人又說了會話,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梁盼弟應了門,見兩名巡撫衙門差官在門首傳話。一是詢問範進傷勢,另外通知範進如果傷勢無大礙,就去衙門裏一趟回話。

範進舊有的衣服滿都是血,已經不能再穿,好在他在梁盼弟這裏存有衣服可以更換。本來範進的傷休息十天半月都是情理中事,但他略一思忖,還是堅持着天一黑,就到了巡撫衙門參見淩雲翼。

巡撫衙比起平日忙碌了許多,人來人往進出不斷,書辦幕僚全都忙的腳不沾塵,臉上全都是笑容,一望而知必是大獲全勝。範進隻一通傳,立刻召見。等走到書房裏,見淩雲翼滿面笑容居中而坐,手上拿着一份文牍正在觀看,見範進來先問了傷情,然後才道:。

“無大礙就好,本來還要用你這支大筆,可是現在你受了傷,還是先養傷要緊。從帳房支一百兩銀子,算是老夫送你的湯藥。這次以你爲餌,實是下策。但是林賊爲害已久,嘯聚南澳,據地稱王,其害已現端倪,久後必成心腹之患。可是南澳地勢複雜,易守而難攻。又處于閩粵交界,朝廷縱能攻下南澳,想抓住林鳳卻不容易。這次是個難得的機會,隻好放長線釣大魚,希圖一網打盡,結果就讓你受了點委屈。”

範進道:“東翁何出此言,爲國出力是學生的本分。反過來學生倒是要感謝東翁回護之恩,派了精銳标營與陳護軍帶人接應,否則學生多半就要殉國。再者說來,賊人與我私恨,如果不是朝廷經制官軍抓住這夥賊寇,學生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能保全,怎麽想也是學生該感謝東翁,哪還敢說委屈二字。”

“你能這麽想,老夫就放心了。今後還有的是你爲國出力的機會,隻要你用心辦差,自有你的錦繡前程。至于你的仇人……那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武斷鄉曲橫行霸道,這些事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内通海盜,謀反!這回,他們是自尋死路,朝廷不會饒過他們!”

“東翁,勾結林賊的是……學生仇人?”

淩雲翼點點頭,“洪家喪心病狂勾結叛逆,罪在不赦。林鳳這幾個妄人,自以爲做的天衣無縫,卻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們也是兇惡慣了,到了廣州還敢殺人,真當這省城沒有王法了?他們的行蹤早被錦衣缇騎所偵知,但是一直要等一個好時機才好收網,所以才有今天你受的這番驚吓。”

範進心裏明白,淩雲翼這話半真半假,早有所知可能是有,但是說等待時機卻未必。與其說等待時機,不如說是順帶考驗自己的忠誠。既然林鳳可以與洪家搭上關系,範莊也做海上生意,且有個範莊人在林鳳身邊做事,那麽自己的忠誠也就得不到相信。

現在自己在巡撫身邊做幕僚,忠誠就更是首要考慮因素,至于這次的試驗是淩雲翼自己的意思,還是某些幕僚的建議,範進既無所知,亦不打算去窮究結果。

淩雲翼一方面準備試驗忠誠,另一方面與自己談笑無忌,讓自己必須給這些大明的優秀官僚寫一個服字。從淩雲翼目前的态度看,自己總算是順利過關,這就是最好消息。

以恍然大悟的姿态應對着,表示着自己對淩雲翼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崇敬,在簡單的說笑中,範進隐約感覺,自己比之過去,與巡撫的關系變的更好。

淩雲翼道:“等會與陳龍崖好生聊聊,後面的差事你先幫着他辦。有傷在身不要喝酒,老夫這裏有福建送來的好茶,你可以喝一些,嘗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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