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爲獨官,下面不設從屬官,想要做事,就離不開幕僚幫忙。雖然幕僚身無品級,但是權柄卻未必差,如果能敷衍上司得力,往往一言可以決人榮辱。像是清代名臣左宗棠做幕僚的時候,就打過總兵耳光,并因爲這一耳光,直接抽出一個湖南名士出來,幕僚威風可見一斑。
錦衣衛雖然自成體系,從原則上不需要買巡撫的帳,可如今錦衣威風大不如前,薩保與淩雲翼之間屬于合則兩利的關系。範進幕僚的身份,恰好成爲雙方合作溝通的橋梁,是以薩保這次酒席上,對範進的态度就更顯得親近一些。
等到散了席,薩世忠又擡了棋盤過來,與範進對局,借着手談機會,範進提起胡屠戶力役之事,薩世忠眉頭微皺,
“這個胡屠戶,怎麽這麽能惹事?範兄,恕小弟冒犯一句,像這麽能找事的人,再加上他女兒亦非國色,何必招惹?給點銀子,了斷了彼此的關系才是正辦。”
範進心道,現在兩下的關系怕是斷不掉了,但是嘴上道:“薩兄,這事還真怪不到胡屠戶頭上。他能在集市上支撐一個肉鋪,如何不是個混場面的好手?正常情況下,派力差這種事,肯定落不到他頭上。這次無非是有人要收拾他,倒是不好說是他的錯。而區區一屠戶,何至于費這麽大周章,盤馬彎弓,最後的目标還是小弟。”
“你是說?衙門裏有人要對付你?”
“就是我說過那個洪家,他的子弟在衙門裏辦差,現在正好是南海大令二尹對調,他們才好做手腳。上次他們在派差役上吃了我的大虧,面子被削的厲害,哪丢哪找,就想着在差役上把面子掙回來。他們在縣衙門裏多半已經安排妥當,隻要我替胡屠戶出頭,他們就會有手段使出來,說不定還會把這役轉到我頭上。”
範進眼下還不是秀才,隻能算是童子,不享受免役權力。當然,他家裏有田,按說不該承擔力差。但是如果衙門裏有人刻意陷害,到時候把什麽差役派給他,卻是誰也吃不準的事。
薩世忠的臉色一寒,“這洪家的土棍着實可惡了,本公子已經知會過,範兄是我的朋友,他們還敢設計,怕不是活的不耐煩了?”
“财白動人心,五十兩銀子,在我們鄉下都夠出條人命了,何況我現在城裏畫畫,對洪家人來說,自然也不滿意。隻要我人在省城,他就不好擺布我,恨不得想辦法把我趕回鄉下去。所以我如果出頭,多半就要鬧到提舉中官那裏,最後趕我回鄉下去住,到那個時候,他們才好動手。”
“那他們就錯打了算盤,如今範兄已在中丞手下爲幕,且大中丞對範兄印象頗佳,隻要大中丞發句話,王公公也得給個面子。胡屠戶的力差自可免掉,洪家麽,也包準給他個釘子碰。”
“些許小事,哪敢驚動大中丞。我倒是想着,能不能請薩兄幫個忙,就是我上次說的事情,查閱一下縣城裏納稅的記錄,以及相關縣志。”
薩世忠點頭道:“我原本是想着眼下軍情如火,怕是沒那麽多時間,但是姓洪的主動打上門來,不給他點厲害,還當咱是好惹的。你放心吧,不就是這點事麽,我發個命令下去,須臾可辦。明天你且到中丞衙門裏去應值,我讓人把東西送你院子裏。”
接下來,兩人談的便是到巡撫衙門的注意事項,以及衙門裏基本的社交禮儀。範進是讀書人,禮數上倒是沒問題,不過巡撫衙門畢竟不同他處,禮數上要格外注意。再者,就是身爲幕僚,最重要是敷衍東主,淩雲翼個人喜好必須得掌握清楚。
固然是否與淩雲翼相得是範進一個人的事,可是薩家作爲薦舉人,範進的得失榮辱薩家不可能沒有關系。範進在淩雲翼幕中做的越好,于薩家父子越是有利,未來與巡撫建立交情,也大有幫助。
錦衣衛手上掌握的情報和人脈,對于這位巡撫的信息頗爲掌握,對于範進來說,這些信息就等于是一份簡曆,有助于他在正式工作前,先摸清老闆的脾性。
次日清晨,範進借了薩府的馬車一路到了巡撫衙門,下車之後有關書爲憑,出入倒是方便。昨天陪着巡撫下棋的,亦是淩雲翼用慣了的一個幕友名叫朱大世,兩人算是半東半友,交情莫逆。等範進一來,便是朱大世負責接待,與範進引薦着一幹同事。
這些幕友大半都是跟着淩雲翼一路遊幕而來,年齡都比範進爲大,從籍貫上以太倉人居多,紹興人次之,偶爾也有幾個蘇州府屬人士,總數足有二十幾個。等坐定之後略一寒暄,司務先來問範進要開什麽夥食,朱大世介紹道:
“幕客聘金不豐,每月不過二兩銀子,東翁也是爲各位朋友着想,兩餐開在衙裏,由官府支付。如果是臨時有事,做個徹夜之談,那夜餐早飯,也一律都是開在衙裏。範公子可有什麽飲食忌諱,可以事先說明,司務也好準備。”
範進想着二兩銀子聘金,夥食也好不到哪去,搖頭表示沒有,朱大世道:“那就容易辦了,範兄初來,一頓飯先開八個菜,等不滿意了再調換。今晚上在紅袖招設席酒,算是爲範公子接風。”
幾名幕客紛紛點頭,有人道:“範公子畫的那海棠春睡圖,我可是反複觀瞻過多次,比她本人更動人幾分,可見兩人早是有情的。今天既是喝範公子的接風酒,也是喝兩人的喜酒,大家說是也不是?”
一幹幕友紛紛點頭,範進連忙解釋着沒有這回事,朱大世笑道:“年少時不豐流,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就要後悔了。中丞不是道學先生,于這等事上看的喊開,範公子也不用拘束。”
幾位幕友的态度也很和善,看上去倒是沒有排擠誰或是打擊誰的意思。這當口一名聽差來報,說是巡撫召見範進,範進連忙整頓着衣冠随同聽差直奔書房。淩雲翼今天打扮與昨天不同,冠戴整齊,神情上也較昨日嚴肅得多。
範進上前行了禮,淩雲翼示意他坐下,打量了幾眼範進,略一點頭。“人說廣東是煙瘴之地,老夫看來并非如此,嶺南山青水秀,是個出人才的地方。範公子年紀輕輕,就能畫的一手好丹青,這份畫技即便是比之唐六如仇十洲亦不遜色,他日成就不可限量。今日暫且屈尊于老夫幕中,範公子不嫌委屈吧?”
“老中丞這是要折煞學生了,學生未青一矜,何等何能得入老中丞幕中?實在是中丞擡愛,才讓學生有此番造化。肝腦塗地亦難報萬一,哪還敢說委屈二字。”
淩雲翼道:“範公子也不必過謙,老夫生平最是好客,讀書時最羨慕孟嘗君養士三千,大庇天下有能之士。老夫雖不能與先賢相比,但是能結交幾位名士才子,亦是生平大願。在廣州範公子是我結識的第一号名士,你的遭遇我亦有所聞,府試不第實在是委屈了範公子的才學。不過總算還有機會彌補,不至有遺珠之憾。像你這等才子入老夫幕中,亦是老夫的幸事。昨天在文社裏,老夫的問題你沒有回答,今天叫你來,我想聽聽你真正的答案。”
昨天兩人身份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範進自可以托詞遮掩,現在兩人成了東主和幕僚,再用錢糧二字推托,顯然不是個辦法。範進沉吟片刻,先行一禮道:“中丞,學生的話并非一味是托詞,而是學生并沒有帶過兵,亦不曾經過戰陣,所言隻怕是書生之見,徒亂人心并不大用。”
“書生之見又何妨?武侯未曾出山之時,又何嘗不是書生之見。抗風軒人多口雜,你謹言慎行不爲過錯。現在并無他人在,法不傳六耳,你還有什麽不敢說的?且讓老夫聽聽看,你對戰事有何見解。”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面試吧?範進心内想着,淩雲翼雖然給自己下了關書,聘請自己爲幕賓,但是自己在幕賓裏到底是什麽地位,以及位子能否坐的穩當,很可能就要取決于這次考試的結果。
既然立志走科舉之路,當然不會懼怕考試,之前在抗風軒内,秉承禍從口出的原則堅持藏拙,眼下卻是需要獻醜的時候。甯可說錯,也不能不說,這也是昨天分析淩雲翼的爲人而得出的結論。
他輕輕咳嗽一聲:“既然如此,那學生鬥膽就胡說幾句吧。如果是學生掌兵,第一件事,就是先行裁撤客兵,讓浙兵回歸防地。”
“哦?浙兵能戰天下聞名,交戰則需勁旅,爲什麽你反倒要把這麽一支東南有數的強兵,裁撤回鄉?”
“浙兵自然是能戰,可是我們的對手并不能戰。羅山蠻烏合之衆,殺雞不必用牛刀。相反浙兵需要大筆糧饷開支,咱們兩廣又不比東南膏腴,光是養活浙兵的開銷,就讓地方力有未逮。他們一走,地方上先要念幾聲佛。”
見淩雲翼不語,範進又道:“蠻民鬧事半是不遵王化,半也是生計所限,如果羅山蠻可以有活命的機會,不管是盤勝還是其他人,想要聚衆謀反就沒那麽容易。爲了支應浙兵錢糧,就得預征糧稅,普通百姓的生計也會大受影響,讓浙兵長期駐紮下去,蠻亂未平,民變又可能再起。到時候内外交攻,局勢就更不堪收拾。再說浙兵習慣東南地理,于兩廣水土不相合,地理不熟悉,打起來也不如東南順手。”
淩雲翼問道:“裁軍一事就且算你對,然後呢?你裁了軍,又該怎麽打?朝廷經制官軍打赢羅山蠻是情理中事,可是打完之後,他們又會再鬧,這又該怎麽辦?”
“學生認爲,羅山蠻降而叛,叛而降,屢剿不絕,還是我們打法有問題。官兵還是按着兩軍對壘的方式,堂師正陣殺過去,蠻人抵擋不住就隻能逃,官軍殺了些人,收兵回營,蠻人繼續盤踞山谷,枉自結下仇恨,與事态卻無改善。”
淩雲翼點頭道:“你說的也是老夫所想過的事,官兵屢次剿匪,耗師糜饷,然總難收獲全功。究其根本,就在于我們對地理的熟悉,總歸不如那些世代生長于彼的山民,那些蠻人說,官府有十萬大兵,他們有十萬大山。往來周旋,藏匿潛蹤,我們又不可能讓幾萬人馬長期駐在山裏,若你典兵,該如何應對?”
範進道:“學生認爲,之所以我軍進剿無方,一是讓蠻人同仇敵忾,互通聲氣,而我軍孤立無援,自是難以招架。二是揮兵進剿,隻能顧及一路,蠻人則分爲各路逃竄,以大山爲戰場,往來奔走,使我疲于奔命也難剿滅。若想破這一法,就該從此下手。一是分化蠻人,使其力不能合一;二是分路進剿,步步爲營,逐步壓縮蠻人的周旋空間,迫使其隻能據險而守。固然山勢險要,但是蠻人乏糧少鹽,死守就等于守死,隻要讓他們聚集險地與官軍決戰,就是取死之道!”
他的這個計劃其實并不算太出奇,兩世爲人的他,既聽說過四正六隅十面張網,也知道所謂打牢營打呆仗。包括明軍自己,在對付藩屬叛亂時,也往往采用這種分路進兵的方針。
這種戰術成功在于使敵人顧此失彼,不能兼顧,缺點在于力分則弱,如果保證任意一路人馬都能頂住敵人全力來攻,就有可能演變成薩爾浒那種結局。
好在當下兩廣官兵并沒有太嚴重的派系傾向,不至于像九邊那邊一樣,客兵被視爲敵國。羅山蠻也隻是大明體系内,不成氣候的敵手,其戰鬥力于南倭北虜都不能相聽并論。明軍不管怎麽廢,對付這些蠻人總不成問題,這個戰術就有了用武之地。
對于範進這種沒帶過兵的書生,充其量也就是讀過一兩部兵書,不能指望他真有帶兵打仗經驗。隻是眼下軍情是兩廣最重要的任務,淩雲翼本人也對于軍事頗爲在意,所以此爲考教内容。
這種随意的考教,本來也隻是随口一問兼以打發時光,沒抱有多高的期待。可是聽着範進侃侃而談,淩雲翼的眼神漸漸從敷衍變的專注。忽然朝外面吩咐道:“來人,把老夫的棋盤取來。”
望着眼前的棋盤,淩雲翼先抓出一把黑子放在棋盤上打譜,随後招呼範進道:“你來擺一下看看,怎麽個分路進剿,又如何破敵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