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聽到範進的名字,幾個神态端莊的女子竟是不約而同地起身,抛下身邊的伴侶向着範進走過來。那彈琴女子第一個問道:“公子便是爲海棠畫像的範案首?小女子玉華春紀念奴,這廂有禮。一直想要邀請公子一見,公子卻從不肯賞光,今日有緣相見,公子可願聽奴彈奏一曲?”
這些有才女或詩紀名号的女子,大多與文人才子相伴而生。才子幫她們揄揚名氣,她們反過來以色相相酬。再者經過她們的傳誦,那些文士的名号也會所有提升。這裏固然有選擇路線包裝自己走特定路線的,但也不乏本身确實仰慕文士,甚至出錢資助貧生趕考的也有。
範進的畫,對這幾個女子來說,殺傷力比普通的清樓女子更大。她們除了在意這畫帶來的名氣提升,更在意能和畫出這樣一手好畫的書生結交,對自己的名聲有多大幫助,或者得到他一幅畫能讓自己多幾個客人外,更有幾個是幹脆因畫而思人,對這個畫家傾心。
在書生這個群體裏,範進雖然不算多金,也不算成就極高,但是于這些女人來說,科名高低遠不如才氣大小來的重要。在明朝的科舉大軍裏,有大批一輩子沒中過試的才子,這些人在科場上不捷,可是在風躍場中反倒更容易受歡迎。
本來一個沒功名的人在這種場合,不怎麽顯眼,即便曾經是縣試案首,現在府試也被刷下來,也擡不了多少名聲。可是這些女子衆星捧月般上來,立刻讓範進成了文社裏衆人的焦點。
錦衣百戶這種武官在文化場合純粹就是受罪,範進一進來,便說要去接那位同伴以及梁盼弟,告假離開。範進本來想要留個人在這監視自己言論,以免将來事情走漏的鍋扣到自己頭上,但是對方執意要走,他也沒法阻攔。
因爲範進的出現,聚會出了些波折,幾個文士的臉不怎麽好看。但是能在這裏吟詩唱和的,大多都是雅人,至少也要裝的像個雅人。不會因爲争風吃醋就大打出手,最多在心裏嘀咕幾句。幾個助興女子都被範進吸引,他們之間的話題反倒多了起來。
幾個男人聚在一起,談的最起勁的莫過于時正或是軍事,當然大多數時候,這兩者也很難區分開。範進由于一出現就開了個嘲諷,現在也沒人樂意招呼他。通過彼此交談的方式,把範進排除在外,證明他不是圈子中人,就是書生們的報複方式。
明朝自嘉靖之後風氣大變,武人多追求風雅文人則喜談兵,這些書生倒也不是空談議論,肚子裏多少都有些貨色。
“子實兄,肇慶雲集重兵又借客兵入境,想來是要對羅山蠻動手了。”
“定是如此了,那些蠻人殺官掠府,膽大包天,不好好打他們一頓,還當我們大明好欺負了!是時候讓他們知道一下,我大明天兵的厲害。”
“正是,區區蠻夷,敢犯天顔,合當誅滅。不過眼下正值初夏,山中瘴氣大起,不是用兵之時。”
“石川兄,你不但詩文做的好,于兵機也自熟悉,倒是讓小弟佩服。按小弟想,制軍久曆戎政,自不會在此時動兵,多半是要等到初秋。瘴氣已去,天氣轉涼,進兵也自便當。”
“除了瘴氣,另有一層好處,就是秋糧将熟,進兵之時正可以新糧充軍資,是最好的進兵時機。若是小弟帶兵,自然要選在此時揮師進剿。”
“冷泉兄,這我就不同意了,你想的到,蠻人自然也想的到。兵法之道,貴在出奇不意,君不聞奇勝正合?若是小弟帶兵,當以精兵間道入山,以一二大将爲先鋒,揮兵犁亭掃穴,生擒蠻酋……”
折扇輕搖,狼煙自起。一群文人湊在一起,如果沒有明顯的科分輩分之類的座次管束,很難讓一個人心悅誠服地支持另一個人。大家對同一個的問題看法角度都有出入,意見分歧最正常不過。何況所有人手上都不掌握羅旁實際情形,茶樓元戎酒肆先行,就更難免爲着子虛虎贲而争論不休。
範進開始擔心,待會梁盼弟來,見到這麽多發瘋的軍事愛好者書生,會不會對自己從事的行業産生什麽誤解。更爲甚者,就是身邊這幫莺莺燕燕,若是被梁盼弟看到,心裏肯定不會高興。
不過這些才女也不好得罪,怎麽也要敷衍場面,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範進擺脫幾個女子糾纏,直走到棋盤之旁。兩個下棋的老人,既然肯參加這樣的文會,對于這些清樓女子倒是不反感。可是看的出,他們跟這些女子不熟,也沒什麽交涉,那些女子也就不往他們身邊湊。
範進一走過去,這些女子就隻好駐足不前,不再來糾纏。兩個老人看看範進,互一點頭,誰也沒說話,又把注意力放回棋盤上。
對局兩人一高一矮,年紀都過了花甲,面皮白淨皮膚光澤,身着織錦道袍。高個老人腰間垂的羊脂玉佩晶瑩剔透,一望可知是價值不菲的珍品,想來自然是廣州城裏頗有些社會地位的富商。
在萬曆朝,大商賈的社會地位已經可以與文人相提并論,這一帶本來就是富人區,這樣打扮的老人并不少見。他們未必有很高的文化,但是熱衷于參加文會,借以揄揚自己的身價。而讀書人同樣需要金主支持,否則什麽文社也存在不下去。
範進最近行走大宅門,專門與這樣的人打交道,并不缺乏與富翁社交經驗,與兩人打個招呼,就在一旁觀棋。兩個老人年齡大,棋力并不算高明,與薩世忠比還略弱一些,好在彼此之間棋逢對手,因此下的極是有精神。
聽着書生們越争吵聲音越高,身材略矮一些的老人道:“這些人的聲音也太大了,讓他們小聲些吧。”
“說了也沒用,如果能聽進去勸,他們又何至于吵成這樣。吵的老朽頭昏,這步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說着話,這高個老人看看範進,“範小友丹青一道可稱國手,尤其那鉛筆畫,更是獨樹一幟,海内幾無第二人可比。不知于這紋枰之道,造詣如何,這步棋該往哪裏下?”
對面老人一皺眉頭,“山翁,咱們可是說過的,不許外人插手。”
“略做指點,又有何妨。難道你還怕自己的棋力,不敵一個後生?”
範進看看棋盤,用手指向一個無關痛癢的位置,“如果是在下,這步棋就放在那裏。”
老人琢磨了一陣,點頭道:“甚好,與我的想法甚是相合,看來範小友的棋力果然不俗。”
等落下子,他示意範進坐下,又讓身旁伺候的仆從端了碗茶過來,與範進道:“大家都在談論兵事,範小友怎麽不談談自己的見解?”
“學生不知兵要,哪堪與論?怕是一張口,大家就要笑話了。”
老人微笑道:“知兵要?如果真知兵要,那就不會在這裏閑談,早到肇慶制軍幕中贊畫軍機了。抗風社就是讓大家直抒胸臆,暢所欲言的地方,不要想太多,有什麽就隻管說什麽,沒有誰會笑話。”
範進搖搖頭,“學生沒讀過什麽兵書,亦不知戎事,聽聽大家的話,多學些本事就好。”
老人打量範進幾眼,“年輕人血氣方剛,最不易服人。即使自己不懂的東西,爲了撐場面,也往往會強不知以爲知。範小友年紀輕輕,能知藏拙,這便很難得了。不過今天既然來了,就當是遊戲,也随口敷衍兩句便是了。總不能隻許他們談兵,不許咱們論武。你且說說看,若你帶兵,何物爲先?”
範進想了想,“依學生看,無非錢糧二字。”
那略矮些的老人一愣,“錢糧?難道不是火器?方才我問了好幾個人,回答我的都是這兩個字,怎麽山翁問到你這,就成了錢糧,這也差的太多了。”
範進笑道:“火器原也是極要緊的,如果對陣強敵,器械犀利本來應當。但是羅山蠻不在此列,他們器械簡陋兵甲不完,連鐵器都極爲難得,哪還用的着火器。而且這些人不懂得戰陣,沒受過訓練,内部以寨洞爲伍,沒打過大仗。國家經制官兵,以堂兵正陣,長槍大戟來攻,他們就招架不住,何必破費重金去辦火器?眼下倒是錢糧二字最是要緊,前線要是糧饷不濟,當兵的就要鬧出大亂子。”
高個老者看了看範進,點頭道:“範小友這句話,當真有趣的很。今天聽了這麽多高見,隻有範下友這錢糧二字最合我心。戰場如棋局,能在戰事上發此宏論,棋力必有過人之處。老朽的手癢,來,範小友陪我下一盤如何?”
說着話,老人朝袖子裏一指,“範小友若是赢了,我這裏有點不值錢的小玩意相贈,就算賭一個東道。”
範進雖然不知道老人的身份,但是心裏有一種感覺,在場衆人之中,以此老的身份爲最高。這種感覺,主要是來自老人身上的氣場。這種舉手投足間的氣勢,要麽是巨賈大紳,要麽就是達官顯貴。即使是薩保的氣勢,也不過如此。與之對弈的老者雖然穿戴服飾上,并不比這個老人來的遜色,但是感覺上,就是沒有這種氣魄。
潛意識告訴範進,拒絕這個老人的提議并不是明智選擇,便點點頭,“既然老先生有此雅興,範某自當奉陪。”
由于老人的年齡大,範進讓了先,自己持了黑棋後行。兩下各布兩子爲座子,随即便開始行棋。老人的棋力比薩世忠還差,局面自然在範進掌握之内。如果他想赢,自可摧枯拉朽,把對方殺個落花流水。但既然已經感覺到對方的身份不一般,采取的應對自然不能那麽簡單粗暴。
既要讓對方赢,又要讓對方覺得整個遊戲有意思,最好的方法就莫過于給他一些壓力,但又不至于讓壓力大到其無法承受的地步。範進兩世爲人,這種處事手段并不欠缺,加之棋力遠勝,也不難維持局面。
從大勢上,兩下似乎是棋逢對手,于布子上,又是锱铢必較。初時隻是這高個老人一人與範進較量,時間一長,連那方才對局的矮個子老人也加入戰團形成以二對一的局面。
由于局勢和節奏都在範進掌握内,兩個老人聚精會神,每一步都要考慮良久。範進自也做出沉思狀,同時小心地讓自己的局面從平局轉入下風,但是又會在某些地方給予适度反擊,讓老人赢也赢不了那麽輕松。
書生們争吵的聲音依舊,但已經很難影響到局中人,一個仆從自外面進來,在老人身邊似乎想說什麽,可是老人不耐煩地揮手道:“能有什麽大事?出去,别壞我的興緻。”
話音未落,卻聽外面已經傳來幾聲呵斥,“你不能進去。”
“是你們叫我來的,憑什麽不讓我進去?”
注意力全沉迷在棋盤上的範進忽然擡起頭來,他已經聽出這個聲音屬于誰。不等他開口,外面男子的聲音又響起來,“一個時辰以後再說,現在不行,快,拉走她。”
範進随手丢下一子,然後朝外面大喊道:“大家自己人,别誤會!”竟自起身離席,跑向門首。
老人剛想招呼範進坐下,可注意力随即就轉到棋盤上,反複端詳良久,自言自語道:“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鎮神頭?範進的這一記随意手居然有此奇功,天意,簡直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