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好風借力上

直到了下午,畫像算是初步完成,黑瘦男子把畫像拿在手裏反複掉看,邊看邊點頭道:“沒錯,他就是這個樣子。”

“好了,你下去領賞,這次事成,你的前程本官保了,就等着升官吧。”

打發走這男子,薩保先給範進道了辛苦,又問道:“範公子,你這畫技能否教與他人?我也知道,這個要求有些過分,不過你可以放心,學畫之人都是我衛裏軍健,一群吃皇糧的,不會跟你搶生意。再說挂着錦衣世職的畫匠,尋常商賈也未必敢用他們。”

薩世忠笑道:“父親,等範仁兄發過了,哪還用的着再去做畫,就算是咱們衛裏的人去搶生意,也沒什麽要緊。”

“是啊,還是世忠說的對。等到明年鄉試範公子得中孝廉,哪還用的着給人做畫。就說眼下,等那糧食生意做起來,就算是範公子想畫,也未必抽的出時間。”

範進連忙道:“護軍擡舉了,場内不論文,大收試不提,鄉試能否得中,學生心裏實際并無把握。不過就算考不中功名,學生也不敢違抗護軍軍令。這畫技自然可以教人,隻是丹青一道,半在刻苦半在天賦,學生也隻是自己興緻所在,信手塗鴉,自己胡亂練出來的本事,不成規制。再者不大會教授之法,隻怕是有負護軍所托。”

“那也無妨,我也不是要他們都有範公子這般妙手,隻要他們畫的像一些就行了。就說公子今天畫的這人,若是衛裏的人畫,一準按着廟裏的小鬼羅刹模樣當本子,到時候描出個活鬼來,又去哪尋去。”

範進今天畫的人身份雖然不明,但是從畫像上看,多半是山裏的蠻人或是生瑤。亂發蓬松,耳戴金環,這兩個特征都證明其不是普通百姓。而從描述上看,這人也多半不是良善之輩,說不定正是錦衣私下裏要拿的目标。

這個時代畫肖像的水平本就失真,加上心裏先存了成見,一提到兇人,就想着如何猙獰,畫出來也就少不了謬誤。按着圖形去抓,也就是水浒傳裏那種結果。

範進笑道:“護軍差遣,小人不敢不應,隻要衛裏的人願意學,學生就盡力去教。教授到什麽地步,現在卻是不敢下斷語。”

“也不必下斷語,隻要盡心做畫就好。爲了這次的公事,累了範公子費心,我的心裏也着實難安。來人,準備開席,我要多敬範公子幾杯。”

薩家的飲食用度本就豪奢,今天特爲好歹範進,尤爲豐盛。四個仆人先是擡進了一張巨大的方桌面,緊接着先把個盛滿湯的海碗擺上來。大明此時流行團席,餐前必先飲湯,那湯是用上百種菌類搭一隻烏雞作成,味道異常鮮美。

餐前湯飲過,十幾個美婢往來穿梭,火肉、白鲩生魚片、炙西施舌、鮑魚三事等菜色流水般送上來。範進這段時間赴的宴會不少,但是要論肴馔精美,菜色搭配,卻沒一家可與薩家比肩。酒從下午直喝到傍晚,主客都有些醺然。

薩世忠預備了馬車親自送範進回家,趕車的依舊是那天神也似的大漢,書童添福卻被薩世忠留在府裏,沒帶他随行。在車廂内,薩世忠問道:“範兄,今天被張家捉住的人,與你是什麽關系?隻是鄉親,還是有其他的瓜葛?”

範進略一琢磨,“算是比較親厚的鄉親吧。薩兄有何見教?”

“見教談不到,隻是覺得那人與範兄的關系似乎不大一般,或者說,他女兒的關系,與範兄很是親厚?”薩世忠笑了笑,

“我與範兄雖是初交,卻一見如故,尤其似乎範兄的才情,小弟由衷敬服,真心想交範兄這個朋友。你那鄉親既是惹上張師陸,怕不是光有銀子就可完結,小弟與張家也算有幾分交情,這交涉要不要我來辦?”

“多謝薩兄好意,這件事眼下還不至于非要勞動薩兄金面,再說那老伯身份低微,薩兄爲他出頭,怕是損了薩兄身份。”

薩世忠一笑,“這是範兄多慮了,廣州城裏我了斷的事情不知多少,隻要是朋友的事,小弟自是一諾無辭。今天我出了面,張師陸應該有所收斂,如果還敢訛詐,且看我收拾他。”

兩人又談了一陣,範進發現薩世忠對于讀書人确實有着先天的好感,或許因爲他也是秀才的原因,很是願意與書生往來。自己雖然目前隻能算是童子,即使通過大收試也隻能算是充場儒士不能算是真正秀才,但是在薩世忠眼裏,依舊把自己當成個秀才甚至是舉人來結交。

在廣州城裏混,結交些有力量的人是必然之舉。範進從借助紅袖招揚名,就是爲了能結交仕宦缙紳,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順帶也是給自己找靠山。像是洪承恩這種角色,在鄉裏确實是足夠霸道,可是拿到薩世忠這個程度的人眼裏,隻能算是蝼蟻。

聽到範進講了家鄉之事,他熱心道:“這種橫行霸道的土棍最是可惡。欺負升鬥小民我不管,欺負到讀書人頭上,我先就不答應他。範兄想要怎麽對付他,不妨說個章程,小弟的名刺送到衙門裏,就能直接出票抓人!”

“多謝薩兄,這事我想還是不能這麽辦。咱們讀書人做事,首先要的是站穩腳步,還是得從刑名上想點辦法辦他。不過他家在鄉下人多勢大,要查他的劣迹,怕是少不了借助薩兄的人手。”

“些許小事何足挂齒,眼下衛裏的人都在肇慶,等過了眼前這一陣,小弟派人手去,包準查他個底朝天。至于當下,我明天就讓添福各家去轉轉,不管洪家也好,張家也好。誰敢再找範兄麻煩,那就是不給我面子了。”

“多謝薩兄。”

薩世忠槍頭一掉,“範兄,這事我們先不提,再說說鉛筆的事。今天看了範兄畫的肖像,小弟着實佩服。這鉛筆畫比起衙門裏那畫影圖形不知強出多少,有了這東西,還怕走了犯人麽?小弟有個想法,與範兄議一議,我們一起做這鉛筆生意如何?”

“鉛筆生意?怎麽做法?”

“實不相瞞,小弟手上有四百多兩私房存在當鋪裏吃利息,那幾個小錢實在是不怎麽看在眼裏,就隻去一次紅袖招都未必夠用。最近一直想找點生意做,卻尋不到好買賣。這鉛筆可是個好東西,我們開幾間鋪子,專門做鉛筆,賣給軍衛。一來畫影圖形,二來日常記錄文牍時,最後的大帳要用毛筆,可是中間流水部分,總是免不了修改,用鉛筆可就省了大事了。我出本錢,範兄出方子,别看鉛筆一支賣不出多少錢,可是擋不住量大。光是錦衣衛及咱們廣東的駐屯大軍就得用多少?再說,家父已經準備把鉛筆的事呈文上憲,如果全衛都用鉛筆,這又是多大的一筆生意,到時候範兄坐地生财,還怕沒銀子用?”

範進心知,有薩保的關系在,薩世忠不管做什麽生意都能發财,斷不至于非要做這鉛筆。他這麽說,還是要變着法子幫襯自己,也是免了自己後顧之憂。當下拱手一禮道:

“薩兄的厚愛,小弟感激不盡。就是這事,實在是太占薩兄便宜……鉛筆沒有多大的本錢,四百多兩銀子不如留下來做糧食生意。若是小弟将來真的還有機會參與軍糧的事,薩兄這筆銀子何不投進去湊一股?”

“軍糧的事本來也少不了我們錦衣衛,沒我們參股,确實也不好做。範兄放心,等到将來你接過生意時,我保證錦衣衛全力幫忙,不會壞你的事,這送幹股的事,是我們對付商人的,對讀書人不能用。若是範兄真想謝我,小弟也有個不情之請,那鉛筆畫的本事,範兄能否教授于小弟?小弟也知道,這是範兄維持生計的手段,但是正如我所說,範兄鄉試得第,一朝發過,哪還用的着給人畫像?這手藝教給他人,于範兄亦無大害,更何況小弟也不會把這手藝胡亂教人,範兄隻管放心。”

範進見他說的真誠,确實是想學畫,他點頭道:“薩兄如此照顧小弟,小弟自是一諾無辭。從明天開始,我就先教薩兄。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畫是可以畫,教未必會教,萬一教的不好,别見怪。”

“那斷然不會,小弟也知道學畫這事很大在天分,能學出幾成本事,就全靠自身領悟,隻要範兄肯教,小弟就感激不盡了。”

似是怕範進疑心什麽,他又解釋道:“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範兄的畫工今日一見,便是家父也要寫個服字給範兄。可是範兄隻有一人,那畫像我們需要幾百張。若是讓範兄自己完成,未免太過勞累。若是能把本衛的人教出來,範兄也好省點氣力。畢竟範兄是讀書人,本業還是在文章上。讀書進舉,考取功名,才是大道正途。若是範兄爲了給我們幫忙荒廢學業,小弟心裏可就過意不去。範兄是小弟請來的,若是因爲給衛裏幫忙誤了學業,文昌大帝也不會答應。”

範進笑道:“薩兄言重了。其實薩兄不這麽說,小弟也會盡力教授,。錦衣衛的差事多涉機密,小弟又是外人,一次兩次用着還可以,如果用的多了,難免招來物議。這門技法還是讓衛裏兄弟學到手裏,才好捕盜拿賊,把些個亂臣賊子盡數拿了,我們這些百姓才能太平。就是不知道,衛裏的官爺慣于拿刀,提起筆來能否順手。若是他們都如薩兄一般風雅,這教畫的事倒是不難,否則就要費些周章了。”

薩世忠忙道:“範兄放心,錦衣雖然是武職,但是在職的不一定是武夫。錦衣世職,父死子繼,祖上習武小輩好文都是常事,就拿小弟來說,雖然也學些武藝,但真正的興趣還是在文墨上。不提我,就說衛裏的人,喜好文墨的很多,還有的本身就是畫師,隻是得了錦衣官銜而已。”

範進問道:“還有這種事?畫匠也能當錦衣?”

薩世忠不等回話,車已經到了地方。他談興正濃,幹脆下了車道:“今天與範兄做個徹夜之談也好,好在上次雲南送的普洱還在身上,不愁沒有茶喝。就是張家那口井用不得,晉爵!”

那車夫跑過來,行禮道:“公子放心,小的這就去辦。”

院門并沒有上鎖,範進一愣,用手推開院門,卻見天井裏石頭桌前,一個瘦削的身影正托着下巴打盹。聽到門響,才擡起頭,借着燈籠的光一眼看清是範進,連忙向着他跑來,邊跑邊道:“進哥兒……”

直到身前,才發現薩世忠也在,胡大姐兒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斂衣行禮。範進問道:“你這麽晚了,怎麽沒回去?這院子裏一個人沒有,你不害怕?”

“怕……是有些怕,可是要等進哥兒,就沒辦法。阿爹今晚在劉姨那裏,我說是找三姐,就來了你這。”她腼腆地說着,尤其是薩世忠在,更覺得抹不開。憋了半晌,才又道:

“我是想着,拿了進哥兒那麽多銀子,就算進哥兒不要,我也要打一張借據才是。還有,這位公子送來的禮物,我幫進哥兒放到了屋裏,可是什麽都沒動,真的……”

薩世忠哈哈一笑,“一支紫毫,一塊松煙墨,一方魚肚白端硯外加本春秋繁錄,不當什麽。送範兄這樣的才子,理當用文玩雅物,這些東西普通小賊也不會拿,再說在廣州城裏,薩某送出去的東西……等閑沒人敢偷。古人說紅袖添香夜讀書,今晚紅袖奉茶,也算一段佳話。”

範進知道胡大姐兒應酬不了這種局面,朝她使個眼色道:“天這麽晚了,你找個房間去睡。我今晚和薩兄做個徹夜之談,明天一亮,送你回去。今後晚上不要出來亂逛,太危險。”

雖然他這麽說,可是胡大姐兒還是幫着範進點起蠟燭,又與那名爲晉爵的車夫将茶煮好,送到範進的房裏才退出去。薩世忠見她離開,才撇撇嘴,

“這等醜婦何配君子?小弟府上的丫頭也有幾十個,範兄明日自己去挑,隻要不是家父身邊的人,其他的随你選用。這女人用五十兩銀子,能買好幾個,足夠了斷,她要是還敢糾纏你,小弟就把她爹送到牢房裏,讓她曉得厲害。”

範進連忙道:“且不可如此!咱們說自己的事,這畫畫,也能當官?還請薩兄指教。”

薩世忠喝了口茶,“這是舊事了。成化朝有傳奉官,匠人亦可食祿,何況畫師?至于錦衣,也不爲怪。當年武廟無嗣,迎世廟入京。等到登基之後,潛邸舊人皆有封賞,花匠、畫師與王府衛士全都得了錦衣世職。不過他們一般隻帶俸,不掌事。咱們廣州這邊,有幾個畫師是辦差的錦衣,沒什麽前程,爲圖個世襲也願意拼命。天下做官的途徑很多,但惟有科舉,才是正途。說實話,别看小弟将來可以安心當護軍,可是從心裏,還是羨慕你們這等可以考科舉,一字一句爲自己掙個大好前程回來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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