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進估摸着時間還不到午時,拿起卷子走到陶簡之面前,恭敬交卷,随即就等候着面試。
陶簡之接過卷子,看的既慢且細,來回數次,卻不發一聲。範進知道他看自己不會太順眼,但是自己既是南海案首,情形等于後世保送學生,不管他怎麽不高興,也得走個過場,然後放自己走路。既不面試又不讓自己走,就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外面的雨不見小,反倒是越來越大,陶簡之忽然說了一句毫無邊際的話,“雨很大,那些在府學外哭求的百姓,不知有幾人病倒,幾人不治。”
範進初時不想回答,但是這個場合,卻是自己不能不回答主考的問題,隻好道:“太守心懷子民,實是我等百姓之福。依學生想來,有太守這等愛民如子的好官在,百姓們一定可以得救。”
“雨大了。如果這場雨一直下去,怕是又有地方要内澇。”
“狂風不終夕,暴雨不終朝,這樣的大雨不會一直下。”
“沒錯,暴雨不終朝,但是由小轉大,由大轉小,就隻是不放晴,這樣的天氣在廣州并不稀罕。你既也來自鄉間,可曾下過地,親手種過莊稼?”
範進搖頭道:“不曾。學生自小讀書,不曾親自稼穑。”
“不出本官所料,本官與你不同,少年時随父下田,親曆農桑,于白日耕種放牛,夜晚讀書,後來中試爲官,雖然自己種田的機會不多,但是農人的辛苦,須臾未忘。”
範進心道:你白天放牛晚上讀書,證明你學習效率一定不高,而且眼睛一定很差勁。怪不得看文章那麽吃力,是時候給自己配副眼鏡了。
“所以制軍下令預征糧稅時,本官就力争不可,你心裏也有數,所謂預支錢糧,實際就是加征。所謂提前收取錢糧,來年不收,這本來就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有一年不收錢糧,衙門就要揭不開鍋,所以就隻能一年一年無休止的預支下去。百姓一下子多了這麽龐大的開支,又拿什麽來付?農人勞作辛苦,我們又怎麽能拿走他們賴以維生的口糧?即使軍令如山,本官也盡力周旋,所謀者非爲别事,隻爲給治下子民,争一條活路。爲的就是不讓百姓像今天這樣,在府學之外輾轉求命。”
“太守心念子民,是我們這些百姓的福氣。”
“這不是福氣,而是地方官應有之責,若是不能爲民請命,爲百姓謀福,這頂烏紗又哪有顔面戴下去?這次我與制軍幾次交涉,都是言明廣州民困财窮,無力承辦。各縣錢糧,無法按總督衙門所規定數字上解。隻要各縣都征不上來,殷軍門也會明白,是他定的征收數字太大,百姓承擔不起,最後就隻能收回成命,重定稅額。隻要制軍改弦易志,百姓的身家就保住了。可是南海縣折銀代役之法一行開,廣州各縣的百姓,就沒了退身餘地,就算傾家蕩産也得想辦法湊足銀兩。聽說這個主意,是你想的?”
範進不知面試怎麽會問到這種問題,隻好點頭道:“這個辦法,是學生想的一個折中辦法。”
“好一個折中的辦法!你可知,就因爲你這個辦法,有多少人賣兒鬻女,又有多少人傾家蕩産!糧食種不出便是神仙也沒辦法,銀子沒有,卻可以用家産累賠。所以自你的辦法一出,這廣州城内,哭聲喊冤聲,就不會斷絕!我廣州各縣黎民生靈,就得典當家産,累賠賦稅!這些百姓因你而哭,他們病死,也是因你而起,你的良心可安!”
“科舉之道,是爲國家選拔人才,爲國出力。所錄之人,必上忠于君,下愛于民,才真能爲國出力,爲民謀福。我們讀聖賢書,不是隻把它記在腦子裏,而是要把它記在心裏,時刻不忘,以聖賢之道,指導自己的言行。一個人若是心術不正,必爲害一鄉,一個官心術不正,必爲害一方,官越大,爲害有就越大。你的書念的不錯,但是曆練還差的太遠。這一科,你不用等了,本官不會錄你。光在書齋裏讀書是沒有用的,應該邁開步子走遍廣東十府,用你的眼睛看看民間疾苦,知道百姓生計艱難。等什麽時候你心裏真正裝進去老百姓,再來考試不晚!你也不用等湊足十人離開,現在就可以出場了。”
陶簡之提起手上的筆,在範進的卷子上畫了個十叉,顯然就是當罷黜論。範進做夢也想不到,所謂的面試,就是被他逮着罵一頓,然後宣布自己罷黜。範莊近百年來,就沒出過一個秀才,本以爲自己這科秀才是指顧間事,沒想到,卻與範志文一樣,隻通過縣試就折戟沉沙。
眼看衙役就要來拖他,範進急道:“府尊容禀,學生是南海案首!”
“我知道你南海案首,但是老夫既爲主考,自有權決定誰去誰留。我爲國選賢,心中自有繩墨,你的心腸不夠好,便是案首又有何用?”
幾名公人已經圍上來,一個矮胖公人兇眉立目道:“無知小子敢冒犯大老爺,莫非活膩了?快滾快滾,否則當心爺賞你幾個大耳刮子。”說話之間,卻沖着範進連打眼色
由于和梁盼弟常厮混在一起,與她的家人也見過,範進認識這個矮胖子,正是梁盼弟的姐夫,府衙快班的肥佬王。心知對方是爲自己着想,也知道與陶簡之争論下去沒有什麽好下場,隻好腳步踉跄的向外退去。
小三關終究不是舉人、進士那種正規考試,八股文章也不是後世的那種客觀題。同樣一份文章,在不同人看來,就可以得出兩個不同的結論,很難有一個硬性标準。固然是陶簡之擺明了找自己麻煩,自己卻也隻能無奈地接受這個現實。
人一離開考場,冰冷的雨水就無情地兜頭打下,将他連頭帶身上打個精濕,梁盼弟與胡大姐兒舉着傘,朝着他跑過來。門前已經積了水,随着兩人跑動,水蕩起陣陣漣漪,向四下擴散。
望着雨中疾行的女子,四下散開的積水,範進心内升出一個極荒唐地念頭:難道自己真的要繼承原本範進的命運,也得蹉跎到五十四歲才能中舉?之前種種,隻是夢一場,一切還得回歸原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