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洪大安隻是通過縣試并沒有考中案首,但是洪承恩依舊爲自己孫子有這樣的成績而驕傲。縣裏已經送來了消息,本來縣太爺點了安仔是案首,但是不知怎的,又改成了範進。這顯然說明,自家孫子的學問比範進要好,之所以沒當上案首,是意外變數,不足爲論。
等後來進一步了解情況,說是書法導緻,洪承恩就更是嗤之以鼻。範家那種窮鬼,能練出什麽好字?當下買了兩刀好紙回來,把孫子關在房裏每天練字,隻等到府試一開,立刻就讓範進好看。
再者說,即使府試壓不過範進也沒關系,這次隻要自己辦好錢糧夫子征收,給孫子換一個監生頭銜回來,整個金沙鄉十八村,還有誰敢在自己面前大聲說話?
本來從縣裏來的命令,是預征半年糧稅,以保證大軍開支。洪承恩擅自加到一年,就是準備把各村多交的那部分糧稅集中起來,給孫子換監生用。既得了好處,又不用自己破費一文,若無這等手段,洪家哪能發達至此?
他另一個孫子洪大貴,一心盤算着範長旺那出挑的孫女,圍在爺爺身邊打着轉,詢問着幾時範家才能把那丫頭送上門來,給自己做婆娘。洪承恩笑罵道:“
看你這副沒用的模樣,區區一個鄉下丫頭,至于讓你如此惦記?你且好好收心,不要再去外面胡混,爺爺這回一準讓你娶到她就是。我那一百名夫子,足以把範家壓垮,他不來投降,我就讓他全村死絕,看他敢說個不字!你也給我長點臉,多學點安仔,别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鳥人混在一起,跟爺爺學着點收租放債要債,改田界,搶好地,将來才好執掌這份家業。你年紀不小,也該做點正事了,知道麽?”
正在洪承恩教育愛孫如何本分做人的當口,一名洪家子弟卻慌張地從外面跑回來,在洪承恩面前道:“叔公,情況不對啊。我那妹子嫁到大範莊做媳婦,聽她傳回話說,範進在大範莊給一幫人講什麽……講什麽大明律。”
洪承恩先是一愣,随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前仰後合。“哈哈,這進仔倒是能讓我好好笑一回。大明律!他居然不去讀書,卻去給一群泥腿子講大明律。他講大明律,至于把你吓成這番模樣?那不過是無用之物,你理會它做甚?在咱們鄉下,幾時按大明律行過事,講與不講,有什麽區别?”
“叔公,話不是這麽說,聽說範進講的,是完稅服役的事,說按照大明律令,他們範莊不該承擔一百名夫子,更可以拿錢代役。現在煽動着大小範莊的人不出夫子,還要湊齊稅糧自己送到城裏去。”
洪大貴在旁,跳腳罵道:“範進這鳥人,真是多管閑事!上次壞我好事就是他,這次又是他來搗亂,難不成以爲我怕了他。來人,叫上咱們村裏的後生,趕到範家去,先砸他個稀爛再說!”
“滾回來!”洪承恩一聲斷喝,制止了孫子的盲動,眯縫着眼睛盤算道:“我們這次是替制軍辦事,奉的是軍令。他範進再有本事,也不過是通到縣令那一層,我們卻是有制軍衙門的照應,他縣令再大,還大的過總督?進城打官司,我看他是進城送死!他現在還不是秀才,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就算打殺了他,也不算什麽事。但是這個人,不能我們動手,得用朝廷的手,光明正大把他除去。老三,你去替我跑個腿,到立刻去省城找你十五叔,把這事說與他聽,他自然有手段炮制範進。”
那名報信的子弟得了命令,撒腿跑下去,洪承恩冷冷一笑,“給臉不要,那就不怪我心狠手辣。上一次敢繞開糧長自己去送糧的,還是三十幾年前的舊事,沒想到在我這代又出了一個。借一個案首立威,我看幾十年内,誰還敢壞了祖宗規矩,自己去送糧食!”
洪大貴興奮得挽起袖子,露出黑壯手臂道:“爺爺,咱們要不要帶上人,去範家莊大鬧一通,幹脆把範長旺那孫女捆回來,先拜了堂再說。”
“廢物!現在咱們勝券在握,還用的着如此粗魯的手段麽?隻要你好生在家待着,不出半個月,我讓範老狗自己把孫女送到咱的家裏,你就等着做新郎吧!”
清晨,廣州城外。
一支車隊緩緩來到門口,車隊的規模實際很有限,以廣州這種水路碼頭每天的進出吞吐量來看,這支小小的隊伍,隻能算是小蝦米級别。可是這支隊伍卻不肯老實,距離廣州城越來越近,隊伍裏有人用力敲起了鑼,大聲喊道:“本科南海縣案首,帶合村父老,給朝廷送軍糧來了!”
這人嗓音極是洪亮,接二連三的喊過去,讓天一亮就在城門附近等着工作的苦力行人,全都把注意力轉向了這支不起眼的車隊。隻見在隊伍正當中,一輛大車之上,糧食口袋碼的整整齊齊,一個年輕書生頭戴瓦楞帽,身穿直裰,手中捧着一卷書,搖頭晃腦的大聲誦念着
“大學之道……”
而在其身後,數十個莊稼漢子推着車輛緊緊而行,車上或裝麻包,或裝木箱,還有幾個持鋤頭等農具的漢子,看樣子似是負責警戒。在車輛最後,一塊丈餘長,半尺寬的白布上,用墨筆寫着一行大字,“本科縣試南海案首範進,進城獻糧。”
字寫的固然好,可是能識的卻不多,靠着那大嗓門的漢子吆喝,才讓人聽明白,一行人的來意爲何。原本排在前面準備進城的百姓,聽到本科案首字樣,自發讓開一條路,守門兵剛剛說道:“交稅……”就被身旁的軍官一記耳光抽在臉上。
“你這厮沒長耳朵?沒聽到人家說,是南海案首進城獻軍糧,你敢收他的稅,仔細把你捆了去見中丞老爺。左右讓開道路,讓軍糧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