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間耕作的同鄉見了範進,點頭打了招呼,卻沒有很親厚的表示。想象中的迎接儀式,更是什麽都沒有,讓範進仿佛一記拳頭打在空處,心内異常失落。
母親與胡大姐兒都在田裏,眼看範進要跑過去,範母厲聲呵斥道:“你敢讓自己身上沾泥,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胡大姐兒擦了擦額頭汗水,對範母道:“大嬸,您陪着進哥兒去說話吧,田裏的事,我自己就能做。”
“那就多辛苦你了,我要不出去,進仔就要跑過來,田裏這麽髒,怎麽能讓他碰上。”
等範母來到地頭,手已經擦的幹淨,範進攙扶着母親,向家裏走去,邊走邊問着母親的身體,家中的情形。
“娘的身體很硬朗,不用你操心,你隻管好生念書,别的不要多問。案首……咱們範家出了個案首,娘這些年的苦,總算沒有白吃。等回頭娘要給城隍爺供一隻豬頭,感謝它老人家的保佑。聽說你在城裏賭闱姓,赢了不少銀子,這話千萬别說出去,不能讓村裏人知道。這錢一來給你買書應考,二來留下備着你成親用,若是讓村裏人知道,怕是就要沒臉沒皮的來借,準是有借無還。”
“咱們村裏怎麽了?我看村裏人都愁眉苦臉的,難不成又遇到什麽大事?當初範通哥的船翻了,村裏幾年積蓄毀于一旦,大家情緒也不過就是如此,這回的事情,難道跟上次一樣嚴重?”
“情形多嚴重也這跟你沒關系,好好讀你的書,先在家歇幾天,就搬到城裏去,村裏的事不用你多管。他們供你讀書,無非想要你當槍頭爲村裏沖鋒陷陣,可是這次的事,牽扯甚大,我兒錦繡前程不能被他們所壞。所以這件事,不許你過問。”
說話之間,母子兩人已經回到家裏,範進将身上的銀兩拿出來,放到母親面前。範母卻搖頭道:“你住在城裏開銷大,這銀子娘不能要,你已經是個大人,不會拿銀兩亂用,自己好生支用就是。娘就留在村裏,伺候着咱的田地。這回總不濟,就是賣些田産,我倒要看看,誰敢出主意,賣咱們母子名下的這幾畝田!”
“娘,管不管是一回事,總得讓兒子知道是什麽事,也好心裏有數。上次因爲挂屍的事,已經惡了洪總甲,這次縣試,洪家子弟沒得到案首,洪總甲心裏不忿,拿咱們村子開刀也不一定。兒子讀書離不開鄉親幫襯,現今村裏有事,兒也不能坐視不管。”
範母的神色卻很嚴肅,“這事不許你管!洪總甲确實是有意對付咱們範家莊,但是他用的手段狠毒,你若是管,就是自毀前程。聽說是城裏要打仗,從浙江調了兵來,要糧要饷要夫子。咱們大小範莊除了正糧之外,要再交一年稅糧,做軍需軍饷。這還不算,還要從兩莊裏抽調一百男丁軍前充當夫子,輸送錢糧,這不是要我們的命?眼下族長正和甲首在商議,該怎麽去跟洪總甲那告免,乞他免了咱們的差役。”
大明的預收稅制度,在嘉靖年浙江剿倭時就推行過。戚繼光能練出那支天下聞名的浙兵,靠的就是預收浙、直兩省稅糧,以這筆錢糧爲資本,才維持住部隊。現今廣東地面不靖,海外有林鳳爲首的海匪時而寇掠,内裏又有土客之争,夷民做亂,廣東十府總是有這裏被襲擊,或是那裏被搶奪的消息傳來。
範進所處的大小範莊,因爲靠近廣州可以保證不受兵火洗劫,但是稅糧錢款的攤派卻是逃不掉。地裏本已收成緊張,如果再多交一年糧稅,村子裏過冬的口糧,明年的種子都會出問題。比起錢糧來,更可慮的還是夫子支差。
男丁被拉到戰場上輸送錢糧,性命朝不保夕,更何況一場仗打下來耗日持久,仗不打完男丁便回不了家鄉,家中少了勞動力,秋收春種田地都沒有人照應,不管人能否回來,土地都可能荒掉。像大小範莊這種村子,如果一下征走一百名男性,整個村子差不多就要完蛋。
按照大明制度,遇到征夫都是各村均攤抽丁,大小範莊按戶口,絕對抽不到這麽多人。但是朝廷顯然不會直接給各村下達攤派指标,不需說,這又是洪總甲搞的鬼把戲。
範進道:“娘,這幾年村子裏幫了我們不少,如果沒有他們,兒子多半也要下田耕種,也未必能做上案首。您教我的,做人恩怨分明,有恩必報有仇不饒,現在鄉親們遭了難,兒子不出面不成話。再者,兒子現在還不是秀才,如果不把這件事給它壞了,萬一抽丁不足,把兒子也頂上去,咱自己也會受害。所以救人如同救己,這件事兒不好不管。”
“我要你到省城去,就是怕他們拉你去做夫子。你躲進省城裏,娘一個婦人怕他做甚,大不了抓我去當夫。但是這事,你不能管。”範母連連搖着頭,
“這件事是奉的軍令,哪是咱們個草頭百姓碰得起的?要是衙門的牌票,大不了就挨頓闆子,可是犯了軍法,是要捉去殺頭的。我兒不能冒這個風險,吃過這頓飯,你就要緊着進城,洪總甲若是敢捉你的丁,娘就和他拼了!”
範進卻微微一笑,将頭上的瓦楞帽一正,“娘,您不必擔心,兩廣總督兒子碰不起,區區洪總甲,卻不在話下。姓洪的借虎皮做大旗,拿兩廣總督的牌子來欺負咱們,就讓兒子把他的虎皮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