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載在後頸處的生物電腦爲自己傳達着周遭的信息,其中包括了AI系統發送的指示,也包括忽然接入的艦船‘權能’。
突然增加的占用在一瞬讓他有些沒反應過來,産生了些許沉重的感覺,但更難接受的是,近藤索羅門忽然在他面前死去了。
近藤索羅門這人到底有多麽下作,近藤村雨自然清楚,但是他有多麽值得自己信任,他想整個世界隻有他能明白。
他和近藤村雨雖然擁有完全不同的人格外貌和處事法則,但卻擁有着近乎相同的信念和對世間的看法。
沒有人比他更讓自己信得過,即便他是這麽惡心的一個人。
那是超乎于性格、行爲之上,更爲難以述說的東西,莫名其妙的信任似乎是從生而爲人更加本源的地方展開的。
東缪音打在扳機上的手指頭還未來得及扣下,便隻見的一具龐然大物朝自己襲來,反應不夠快的她直接被撞倒在地,打了幾個滾後撞在雜物旁,她支撐着起身,正要将槍拾起,卻那飛來的那龐然大物竟是江橋。
近藤村雨不知爲何,隻是走到近藤索羅門身旁來,對于東缪音沒有任何興趣。
察覺後背傳來劇烈疼痛,好似有什麽骨頭折斷的東缪音含着淚拍打了幾下江橋,可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唯有心跳跳得飛快,但卻翻着白眼,好似被打暈過去了一樣。
“你看,真是個廢物”
江橋一聽聲音,回頭看去,發現一個似笑非笑的自己正‘啧啧’的評論着眼前的什麽。他看回前方,這才發現自己的視角從身體之中抽離,站在露出光潔後背的東缪音後。
竟然是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觀看着現在艦船發生的一切。
“艦船的能源切斷和開啓已經接到近藤村雨身上”
築安根的聲音起,江橋覺得有什麽東西拉住他的右手,還未看去,年幼的夏塔拉便走前了些,仰着頭看自己,好似在征求意見,卻一言不發。
你到底是什麽人呢?江橋本想問出口,卻隻見她踮起腳,将指尖抵在自己嘴唇上。
現在不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嗎?
“你已經沒有辦法了。失敗了。”
“你将害死東缪音,害死東戈登,害死許僞,害死蕭卓世,害死船上所有人”
“怎麽辦,很痛苦吧?”
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從背後繞來:“隻有我能幫你,幫一個連機會都掌握不住的你。”
築安根走上前來,看着江橋,神色黯淡:“近藤村雨的目标是海上的鑽油井,發生洩漏的話,不僅僅夏區會有影響,恐怕周遭所有區域都會遭到十分嚴重的破壞”
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依舊站在自己背後,他幽幽說道:“你隻能依靠我了”
“不是猶豫不決的你,而是我”
“隻有我,才能赢過他”
江橋聞言,望向築安根,兩人目光相接,冰凍的現實世界的時光又開始運作起來。
東缪音的眼淚一顆顆地滴落在江橋身上,忽得,懷裏的他一抖,雙眼緩慢睜開。将近藤索羅門搬到一旁安穩的地方、滿身是血的近藤村雨如同感知到什麽一樣,緩緩回頭。
江橋按着東缪音的跪在地上的膝蓋,身體好似疲倦至極一般的緩慢擡頭,眼淚滿眶的東缪音見得他睜開的眼睛和疲倦的笑容,眼淚好似雨簾斷裂,晶瑩淚珠從眼角滾落。
江橋好似在笑,又好似沒有,他也不知道哪來的閑情逸緻,竟然伸出手揩去東缪音眼眶上的眼淚,一顆淚珠在自己的指甲上流動,他伸出舌頭舔了一口。
“後面!”東缪音被這舉動弄得一頭霧水,卻也同時注意到近藤村雨以近乎三倍世界紀錄的人類移動速度朝這邊靠近,拳頭如同揮起的鐵錘,或許十分之一秒後就會捶在江橋的後背上。
這種力道,若是将江橋攔腰捶斷,東缪音都不覺得哪裏不對,所以她隻得抓着他要往一旁傾斜要躲開這一擊。
奈何她隻是個弱女子,怎麽可能和現在人類三倍身體素質以上并且還有魔力加成的近藤村雨比速度。
眼看着一拳就要下落,江橋忽得打了個響指,一聲好似砸在鋼筋上的沉悶聲響蓋過上方炸開的炮彈聲,近藤村雨隻覺自己一拳如同打在了鋼化玻璃上。
在東缪音的眼中,江橋的漆黑眼瞳正如同流出鮮血般往外運送着赤紅,他一回頭,那巨大而堅韌到讓近藤村雨感覺詭異的魔力屏障向内凹去,驟時像蹦床一樣彈出,巨力突兀湧起,近藤村雨直接砸進方才那牆上坑洞之中,竟硬生将鋼化的牆壁轟出人形洞口,臨時展開的淡粉色魔力屏障碎成了一地。
江橋緩慢的從地面上站起來,看向東缪音身後,冷笑一聲:“這才是魔力的真正用法”
東缪音身後的另一個江橋沉默以對。
說不出話。
江橋的身體走向掙紮起來心覺不妥的近藤村雨,每踏出一步,地面都應聲崩碎,走過被紅藍二色的魔力光炸出的坑洞旁時,地闆發出高頻的顫鳴,淡藍色的魔力屏障自他腳下展開,馬賽克頓時一散,那地闆竟全數崩碎落下,在東缪音和江橋中間,是長達五米的溝壑,底下直接便是下一層的房間。
“不喜歡的東西就要全部拒絕掉,這樣才是生而爲人的活法。”
江橋朝東缪音揮手,還以爲他又是自言自語的東缪音往後望了一眼,發覺什麽都沒有後,才知道他在說的竟然是自己。
江橋擺了下手:“等下見”
話音剛落,東缪音瞳孔一縮還未說出警醒的話語,便隻見一隻血紅拳頭自後貫下,江橋與一團紅光直接落到下一層去,砸出巨大的聲響。
東缪音喊出聲來,眼淚直流,但她身後不知道爲何能以這種形式存在的江橋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個江橋,說話幾乎不經過大腦,做起事情來隻遵從那時的想法,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什麽全部拒絕掉?這世上哪有那麽順利?要拒絕掉需要有足夠的實力,足夠的本錢,東缪音有什麽呢?
但是,即便是這樣不負責任的話,也比自己自以爲爲她好的不作爲好得多。
原來從監獄出來後,自己脾氣好了不少,也不會輕易想要發怒的原因并不是自己克制下來了,而是把它分割出去了啊。
想到這點,江橋有些許難受,手指動了下,夏塔拉便以更大的力氣抱住他的手掌,什麽話也不說。
一道血液從下方噴灑上縫隙,吓了一跳的東缪音從上朝下看去,隻見江橋手裏提着一個不知道什麽機器,另一隻手竟是抓着一隻手臂,而近藤村雨則退後了幾步,雙目圓睜,似乎在尋找機會卷土從來。
“你也是可以的”
提着手的江橋看一眼機器,似笑非笑:“打不過人就改造自己,那按你這麽改造,一個普通人都可以打赢我師傅了吧?”
近藤村雨臉色蒼白,但仍然微笑起來想要說些什麽,卻聽那江橋呼喝起來:“誰準你他媽說話?”
下一秒,近藤村雨隻覺重力壓身,巨大的能量屏障直接将他砸在牆面上,如同要将他壓碎一樣的施加着強大壓力。
“你倒是強大給我看啊?”
江橋在魔力加成之下的左腿一踏地面,煙塵頓時滾上縫隙,嗆得東缪音睜不開眼,趁着這間隙,他一彈空氣,隻見能量屏障中近藤村雨的另一隻手頓時被碾成了肉醬,除去炮彈炸裂的巨響和船身似乎快要斷裂的哀鳴,整個房間甚至通道裏都回響着近藤村雨的喊叫聲。
“我還以爲你是不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的”
江橋冷笑一聲,屏障一撤,原本上面沾染的鮮血便混雜着殘存的魔力在地上濺開血花,近藤村雨直接跪倒在地,那一灘肉醬慢慢地從牆壁上滑落下來。
江橋一踢腿,‘破浪’的力勁直接踹斷近藤村雨的右腳:“你禍害缪音,我拿你一隻手,害我,我捶爛你一隻手,不過分吧?”
“你弄壞我師父的腿,我踢斷你一條腿,不過分吧?”
江橋頓下,手一翻,近藤村雨的左腿往後倒折,他發出悶哼差點暈過去,卻隻覺一股魔力從傷口竄起,硬是将他的精神吊了起來。
“殺了那麽多人,毀你另一條,也不過分吧?”
“然後。”
這江橋還想說什麽,忽得,神色一換,原本在另一個角度上看着的江橋突然感覺身體回歸了控制,視角忽然交還給了自己。
回頭看去,煙霧散開,除去東缪音滿是害怕的目光外,夏塔拉正淺笑着跳下來,走到自己的身邊,将手背在身後,看着眼前還喘着氣但已經命不久矣的近藤村雨。
近藤村雨也仿佛見到了夏塔拉一樣,瞳孔縮起來,倒吸了一口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東西。蒼白的嘴唇動了一下,夏塔拉見狀,将食指比在自己唇前,一言不發。
“這具身體,現在還是他的”
築安根的聲音傳了過來,與她争辯的第二個江橋聞言冷哼:“你能期望那個廢物做什麽?”
江橋轉過頭,夏塔拉也朝他笑,不過那個笑容對比近藤村雨的,更顯出幾分信任。
她相信江橋能做出正确的選擇。
江橋掐着近藤村雨的脖子,将他舉了起來,随後,左手一同掐上,一瞬間,腦子裏循環反複的流過無數的思緒。
“你看,他又要開始想了”
同樣跳下來的另一個江橋對着絲毫不搭理他的夏塔拉·考文垂說:“他就隻會這樣,不停地想不停地想”
“他以爲自己能想出些什麽東西,無非就是在猶豫之中後悔,猶豫之中放棄而已”
“他就是這麽一個人,次次都是這樣,他的考慮對世界毫無益處”
似乎還真是這樣,江橋直盯着近藤村雨那幾乎快死去的虛弱表情,手上的力量放輕了些。
“直接殺了他!”那個江橋大喊起來:“好好想想他對缪音做了什麽,他對你做了什麽?不生氣嗎?”
怎麽可能不生氣,生氣到想碾碎他的手臂,想打斷他兩條腿。
“你閉嘴”
築安根一發話,那江橋還當真什麽都不說了,隻聽築安根又幽幽道:“剛才那兩個是你趁亂,現在這個人,必須由他自己做決定”
“無意識的殺人和有意識的殺人是不一樣的”
築安根走到近藤村雨旁,看着江橋。
“你讓東缪音明白了屬于自己的東西,認清了現實,那你自己呢?”
“你現在殺了他,就會奪走他的生命,好好用你的思維考慮,如果是江橋,那個想要保護可...顔平帆的江橋,喜歡着顔平帆的江橋,想要變得強大的江橋,應該會怎麽考慮?”
“用用你那唯一讓自己自豪的、所謂設身處地的思維想一想。”
江橋呼了口氣,目光渙散,表情僵硬,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麽比較好。
世間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近藤村雨壞事做盡,目的也不過是爲了這艘船,這艘船肯定和東戈登有關,所以東家兄妹才會出現在這艘船上。這個目的,本身就很可悲。
說到底,他的一切都是執着于東戈登,而東戈登那個廢物自己是知道的,嘴賤,做事又自私,而且和自己一樣,優柔寡斷。
考慮太多事情,但别人并不會考慮那麽多,即便是将自己的想法盡書在紙上,别人也絕對不會覺得有什麽大不了,但是在現實之中,在遠大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面前,隔着的就是無數的細碎。
另一個自己說的是絕對正确的。
在依底安的這近一年裏,他所做出的每一個思考幾乎都帶來了不好的後果,但說到底那種思考真的有意義嗎?就像是現在站在近藤村雨前糾結着要不要殺了他一樣。
不殺他,這艘船會撞上油井,這是命定的事情,而作爲江橋,無論如何都會殺了他,所以江橋明白自己的猶豫隻是在尋覓理由,一個殺了他的理由。
可自己能舉出的理由也有無數個,那這種思考到底有什麽意義?
江橋忽然明白了。
近藤村雨也隻是個普通人,他無論多麽變态,一路走來都也隻是個普通人,他身上必定是背負着自己無法操縱的命運才變成這樣扭曲,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所以他也是個可憐的人,他那慘痛的過去,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黑曆史,促成了他的發展。
有過難以磨滅的痛苦,就能讓人原諒他現在的所作所爲嗎?
江橋雙手一用力,近藤村雨瞳孔睜大,逐漸失神,不知道他看見什麽,竟然對江橋露出了笑容,江橋莫名的手一軟,但身旁那另一個自己還未做出嘲弄之聲前,他往前一推,近藤村雨的頭便翻了過去。
他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築安根長長地呼了口氣,那江橋哼了一聲,不予置否地消失,低着頭下,夏塔拉面露難過之色的拉了下江橋的手。
江橋僵硬地擡起頭來,反光的牆壁上,他看自己的表情有些扭曲,但他發現自己有些開心。
發自内心的開心。
依底安這一年之中受過的委屈,遭遇的痛苦,一切都在腦中糾結,最終化爲新的信念,糾纏在江橋的腦中。
自己犯了一個重大的認知錯誤。
這個世界,并非做任何世界都需要理由的,所以,這個世界并不歡迎人類思考。
人類一思考,命運就發笑,既然思考和理由都無法改變命運,那它們就無法作爲自己貫徹自己正義的武器。
所以江橋放棄了對理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