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的氣氛十分緊張,壁挂式的暖爐将示意風向的紙條吹起,沒有目的的目光四處亂移。
穿的一身白色西裝的男人将手機倒放在桌面上,一招手,服務員便端了一瓶紅酒過來。
幾個身着黑衣、帶着墨鏡的人湊過來,男人隻是手一揚,他們放下開酒器後便退了回去。
這間房間金碧輝煌,生怕光污染不夠,連桌布都用上了珍貴的金線,吊頂燈的水晶自然垂下,将些許白色分光,投在挂着詩畫的牆上,看起來優雅得很。
男人準确的倒酒,放在轉盤上,任由着這東西轉至另一頭,手指一動,停下。
對面的男人身着破爛,用衣衫褴褛形容也不爲過,手上纏着繃帶,臉上額頭也有一些,目光缥缈不定,但卻有種刻意僞裝出的低人一等。
“我敬你”白衣男人将酒杯舉起,對面那人便一幅受寵莫驚的模樣,隔空相對算是碰杯,接着便将這酒灌下,又是裝出嗆到的聲音,非要白衣男招手讓那保镖遞溫好的面巾給他,他才肯捂住嘴巴露出笑語。
爲了報仇,這般裝瘋賣傻也是難見。三浦新一将自己杯中的酒斟滿,又是喝了一口,問:“酒如何?”
“粗人不懂喝酒,隻知道有仇報仇”吳希凱笑笑:“大少爺,我知道您是爲什麽目的而來,但你看,‘破和’和‘明宮’的兄弟擅自給我的好意,我也不能下了面子”
三浦新一搖頭:“您這般說就沒什麽意思,‘破和’由誰管理這件事人盡皆知,就算裝出個弱勢群體的模樣,想來信的人也不多”
“江湖事情,江湖了斷就可以,爲什麽要把白的也牽扯進來?”三浦新一放下酒杯,目光依舊兇惡,“不知‘喪沖’老大可願意你這麽幹?”
“這件事我就不清楚”想來這吳希凱是知道這人天生惡相,目光直接就躲了開去,說起話來有不亞于對方目光的狠勁:“但你私自就進了依底安,還把這裏攪得一塌糊塗這件事,他就不是很滿意了。”
“事出有因,也隻能希望他能諒解”這反過來威脅一番,當真不像是前段時間慫得要命的家夥,三浦新一這才覺着眼前這人有兩把刷子,隻能壓低姿态,好言相勸:“您的弟弟去世的事,我略有耳聞,望節哀,隻是,這件事并不一定就是我的朋友所做的。”
本來主動邀請對方便已經是落了談判的下風,現如今又壓低姿态,當真是自己把自己逼近了死路,也怪不得吳希凱壓根不買賬:“不是他幹的,你說是誰幹的?他曾對我兄弟動過手,瞎了一隻眼睛,現如今又殺了他,合情合理不是?”
這話大有胡攪蠻纏的意思,聽得三浦新一面部肌肉抽搐。話說至此,也沒有低聲下氣的必要。
“您,現在還是‘破和’的掌事吧?”三浦新一這般問着,吳希凱卻是搖頭,指着自己的破衣服笑:“依少爺眼力看不出來?這哪是掌事的風範?”
“那就好。”三浦也不想多說,右手往桌子底下一撈,通體漆黑的手槍忽得出現在他手上,準心與槍口直指吳希凱額頭:“再問一次,這件事可以這麽了結嗎?”
“少爺!”這聲卻不是發抖的吳希凱嚷出來的,身後最近的一名保镖三步并作兩步的走上前來,雙手壓在三浦新一的右臂上,卻怎麽的也沒法讓他把槍放下,完全不清楚平日八面玲珑的少爺今日怎麽暴怒至此的保镖隻得好言相勸:“你這,老爺得知可怎麽辦?”
他哪明白,自己這手上的籌碼全部都丢盡了卻拿不出等價的報酬來的痛苦,這一次是非要把東家的協助拿過來才行。保镖倒不似他那般認爲的不解人意,畢竟陪伴少爺身邊多年,他所面臨的境地保镖也有所察覺,隻是,即便在此處威脅得出結果,反口不認又能如何?要宰了眼前這畜生不是難事,‘明宮’才是真正的問題,如果當真要以這種方式解決問題,非得要把整個‘明宮’一起端掉不可。
這個情況,三浦新一和他的父親是絕對不想見到的。槍一直都舉着,吳希凱除去一開始的身體發顫外,此時還算冷靜。
應該是某種從容,一種來自于‘這人不會開槍’的自信的從容。
“失态。”三浦把槍放下,深吸了口氣,把杯裏的酒一口飲進肚子裏:“别見怪,我這朋友如我兄弟一樣,你失了弟弟什麽感覺,他蒙冤被關我就什麽感覺。”
吳希凱不說話,嘎巴嘎巴的嚼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和着酒吞下,掩蓋在從容下的恐懼才消了些。他把同樣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機翻開來,點了幾下,看了看時間:“我該回去了”
三浦新一沒說話,擋在門附近的兩個保安也沒打算放行,吳希凱看着喝酒的三浦新一,重新坐回位置上。
沉默的空間裏唯有咀嚼聲。保镖們迷惑于自家大少今日的失态,吳希凱防備着這鴻門宴裏的所有人,三浦新一則是絞盡腦汁的考慮着接下來該怎麽進行。
有些情況下,這種先砸人家再等人找上門來談判的方式是萬事萬能的,三浦新一顯然就是這一戰術的得益者,在大和的時候他就曾帶以這種霸道的方式将派系往北邊發展了不少,深得自家父親的贊同。
但這一次,終究還是莽撞了,而對于這種動用了力量卻沒法獲得回報的莽撞,他顯然心有不甘。
咀嚼聲停,隻聽得一聲炸裂的聲響,站在門後的兩個保镖被破碎的木門頂向了一邊,三浦新一反應極快,起身勾腿就将一旁的木凳踢向門邊,身子一閃,避開勢如破竹的飛斧,站穩身姿,與在場還能活動的其他人一同望向門口。
來着共有五人,推拉的木門被他們拿着的利斧直接劈爛,哪個人不是橫肉滿面殺氣十足。帶頭的家夥把明晃晃的砍刀往門框上一斬,這武器便平白的挂在上面。
“吳老闆,‘喪沖’老大讓我們來接你了。”帶頭的人将略長的劉海撩起,露出的傷疤還隐約帶着縫合的痕迹,看起來像是一排尖銳的牙齒。
聽得‘喪沖’名号,吳希凱着實高興,也不顧身處于幾個保镖的包圍之中,徑直就朝着他們走去。這個過程裏,三浦新一沒有下任何的命令,隻是眼睜睜的看着這群人合流。
“三浦大少,沖爺托我告您句話”這頭帶傷疤的家夥咧起嘴時,黃牙盡現:“他還想請您和您師傅喝一頓酒,若您父親也願意來那是最好”這般說完,也不管三浦新一什麽個反應,将砍刀抽出揣進腰間刀套,攬住吳希凱的肩膀哈哈大笑的大搖大擺離去。
三浦新一讓保镖将那兩個受傷的家夥扶去治療,看着方才退讓的食客和服務員重新進來,心裏頭說不清的窩火。
早該想到的,這件事壓根還是東戈登和喪沖的問題。
比起三浦新一這邊熱情洋溢的會談,左多和江橋的談話可謂是平淡如水,一切的洶湧都被厚重的海水壓在深海之中,看不見摸不着,對于沉迷于表面的平靜者自然稱不上是危機四伏,但對于細膩敏感的深潛者而言,處于這種氣氛之中的自己,就如同被放逐進黑暗世界的深海恐懼症患者一樣,不清楚裏頭到底有些什麽,但想來肯定不是海綿寶寶這麽歡樂的東西。
“看看你這傷,不好過吧?”
江橋聞言一笑:“最近怎麽沒看見你弟弟”
這樣的明知故問自然是爲了挑釁,明白對方的目的,自己不挑釁回去豈不是十分沒有面子。
果不其然,眼前這人的軟肋被江橋找得穩穩的,左多皮笑肉不笑:“活得好好的,身體也沒有受什麽傷,勞你費心了”
“精神上不好受吧?”在這裏就算激怒左多,對方也無可奈何,能做的手段也就隻是讓拘留所那群人打自己打兇一點罷了,于是江橋又言:“精神這種東西可是拘束不住的”
“喲呵”聽得對方發出這種詭異的聲音,江橋便對自己激怒他人的能力感到深深的自豪,但左多也隻是率性而爲,此處就算被激怒也沒什麽大礙,也就無需考慮什麽别的問題:“還以爲是你雙拳難敵四手,原來是在尋求精神上的勝利呐”
江橋搖頭:“組長你這也是沖得不行,我們之間過節真有那麽大?”
左多說:“隻是我單方面的對你有所不滿而已。”
江橋笑得歡樂,如同被人誇贊:“你倒是說說我那些地方讓你羨慕?”
左多這般聽聞,咧嘴:“自大過頭的人總讓我特别惡心”
沉默,雖然不知道爲什麽,總之江橋略占下風。
“你知道我爲什麽會進來找你嗎?”左多看着自己右手搓動的四指,目光亂飄:“我那個手下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把什麽都給壓上,定要我來審你”
“他還挺信任你的”江橋聽得對方這般說,咧嘴笑道。
“怕是信任你會讓我回心轉意吧?”左多搖頭:“可惜有人不識相,明知别人好意,就是死也不願意低下頭看下稻草在哪”
戲劇化的展開在世界上從來不存在,一切的事情都存在着細小的鋪墊,顯然,讓江橋慫得一匹掙脫椅子束縛給左多下跪道歉希望對方把自己救出去的劇情缺乏之前的伏筆和線索,即便有,這些東西也會被江橋忽略。
“他是相信錯人了。”
聽出江橋的一語雙關,左多将架着的腿放下,雙手相合托于下巴以下:“如果我把你弄出去,你會不會特感激我?”
目光時而上飄時而左移,此時終于直視眼前的男人。依舊與第一眼所見時沒什麽差别,風度翩翩,有着左揚東不具有的帥氣,衣服一塵不染,眼神裏的遊刃有餘絕非三浦新一那種強裝的劣等品能比得上的。
“不會”江橋嘴角上揚:“這裏這麽好,管吃管住,還有人陪我鍛煉身體,我怎麽可能離開”
“你看,自大成什麽樣”左多掰起手指:“蓋棉被,捉迷藏,木頭人,丢手絹,你試過幾個?”
這些名字一聽就和諧友好,人畜無害,所以江橋腦袋一歪:“他們打我的時候又不會報遊戲名,我哪知道這些”
左多聽言,隻問:“你這身體還能熬多久?你有沒有考慮過出了拘留所後,身體恢複要多久?”
“你出去了倒還行,萬一你出不去呢?萬一你出去前就已經被廢了呢?”
“生不如死,你又将怎麽辦?”
這種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顯然對于誰來說都有作用的,特别是在對方精神狀态極差,身體負擔極重的現在。沉默又一次蔓延,江橋眼神缥缈的考慮着什麽東西,左多掐着時間,正準備趁着對方動搖的時候上最後的誘導,對方卻張大嘴巴,哈哈大笑,眼淚都被他這誇張的笑容逼了出來,喉嚨也嘶啞了不少。
左多的表情着實不好看。
“你倒是樂觀”左多又道:“能告訴我你怎麽想的嗎?”
江橋搖頭,卻又與行動相悖的說出話來:“這種情形并沒有值得樂觀的地方,隻是怎樣都無所謂而已。”
怎麽都無所謂。
聽言,左多笑起,模樣十足的像那些個聽得小輩幼稚言語的年長者:“你這人倒是絕,但也幼稚。”
“死了對你倒是一了百了,但你就真以爲死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左多的話語如暴雨驚雷,沒有給予江橋任何插嘴的間隙:“當真以爲這是小說,想死就能死得了的?松肌針、自白劑,哪一樣不能讓你沒能力自殺?”
“活在這世上要比你想象的難多了”左多目光一挑:“若真想如此過活,我勸你現在就在我面前自殺,我絕不攔你”
江橋聽言,沉默,後搖頭,再擡頭時,目光以與往常那翻身曬肚皮的鹹魚的眼睛沒什麽差别:“我不會出去,也不會自殺,還年輕,還想多活幾年”
“既然如此,答應我的要求後出去不是正好?”左多表情冷淡。
“因爲出去會死啊。”江橋目光利起,似錐心尖刺:“死個囚犯鬧出來的事情隻怕是比死個警察還大,凡有點心智和觀察都該對此事心知肚明,所以在這裏頭我是絕對死不了的,出了外面隻怕還要死得快點。”
“你就不怕被折磨瘋了?”左多問:“我還以爲你比誰都要明白生不如死是個什麽滋味”
一語雙關。
左多怎麽可能查不到江橋的過往所經曆過的欺淩和孤獨,怎麽不明白這看守所裏扭曲的身體摧殘,那他自然也清楚生不如死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江橋也明白。
“怕”江橋打得幹脆,“但有些事情,不生不如死是得不到答案的。”
“比如?”左多問。
江橋張口,話語即将脫口而出,眼神低下,咽回說辭,搖頭又換想法:“總之我不會瘋在這裏,你也别想趁着我睡得不好來忽悠我幹什麽事”
“你弟弟腦子不比你差吧?”左多剛要說些什麽,江橋這突兀的話語便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說法,他隻得點頭承認,而江橋亦是點頭,接着說道:
“能把你弟弟差使得團團轉的我,想必也不比你差多少的。”這般說着,他就笑着把頭低下,全然不顧對方似笑非笑的目光裏透着的狠勁。隻聽得左多起身,推開椅子,徑自走到門邊。
“很好,很潇灑”左多撇過他一眼,兩人視線相接:“以後别後悔。”
“你說這話,真掉份”江橋搖頭,邊說着邊目送江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