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仲的話裏有所隐瞞,自江橋醒來後的第三天他便有所感知。
沒有産生全盤懷疑對方這種傷人的念頭所換來的卻是心頭些許被人當成智障的不悅感。
這三天裏,沒有任何警察對他進行盤問,似乎整件事情都從最根源處被最直接的力量鎮壓下來一般。這件事鬧出的後果和影響沒法滲透進現實之中,若不是身上的傷口,江橋真會以爲那隻是自己所做的一場英雄夢。
當然,讓他确認這并非是一場夢境的,還有顔平帆那如同要把江橋折磨到死的态度。
在吊了江橋三天胃口後,顔平帆終于出現在病房裏。她來得突兀,甚至于正和嚴仲翻看着擦邊雜志的江橋沒有反應過來。
紮起側馬尾、笑容微妙的她假裝看不見迅速卷起雜志往江橋枕頭下塞的嚴仲,拖過一張椅子,并肩坐在正襟危坐的嚴仲旁邊。
熟悉的黑絲大腿。
經曆過生死之間的江橋,不似以前那般縮頭縮腦,一種自己沒有什麽好怕的無所畏懼感充斥着他的腦海。
若沒有胸前的儀器限制,他本我中的狂暴必然會讓他撲上前去,抱住這大腿嚎哭,叫嚷着這雙長腿在多少次生死之間給了他支撐下去的勇氣。
但是,即便是現在的他,也隻敢咽下口水,将目光移至的顔平帆那與滿臉的笑容格格不入的明晰雙眸的他以幾乎要将自己脖子扭斷的速度轉開臉,随後猛地低頭。
“我錯了”
江橋頭低得下巴都戳到自己的鎖骨:“我不該騙你,不該又自己跑去的”
顔平帆如同沒聽到他在說什麽一樣,手掌輕撫他剛拆繃帶不久的額頭:“我沒怪你,你做得很對”
江橋瞥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嚴仲,事不關己的對方直接把目光移開,甚至不給江橋任何心裏上的支援。
江橋微微擡起頭,她那裝出來的笑容配合着微微皺起的眉頭,眯起的眼睛絲毫沒法遮擋眼皮内的憤怒。
江橋斟酌措辭,但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在無數次的考慮後,決定放棄思考,憑借着最本真的自我來面對眼前的顔平帆:“别那麽生氣嘛…”
毫無底氣的聲音支支吾吾,如同淋在火苗上的汽油,顔平帆的嘴角從撇下到再度揚起的變化被嚴仲與江橋收入眼裏,兩人都不由得慌亂起來。
“啊?”
顔平帆看着江橋,笑眯眯的模樣十分滲人:“你在讓誰别生氣呢?”
頭疼。原來顔平帆生氣起來是這麽可怕的嗎?可以算是看着她長大的嚴仲從未見過以這種方式憤怒的她。
不愧是經常在江橋面前自诩‘情聖’的男人,嚴仲在一瞬便判斷出這種情況下的江橋最好暫時退讓,以裝病或者其他形式将她的怒火延後,等待恰當的時機再正經的道歉,趁着她将壓抑的怒火爆發時的情緒起伏,将她壓倒在床上,撕爛她的衣服,在她的反抗變弱的時候用一個吻封住她的嘴巴,然後就再說一些甜言蜜語,比方用最親昵的方式稱呼對方...
“你啊”
江橋的脫口而出,當真讓嚴仲想要以一記‘崩拳’崩爛他的腦殼。
顔平帆聞言,爲了遮掩憤怒而挂在臉上的微笑所揚起的角度大到讓人覺得害怕:“啊?”
單獨的一個字就把如同被坦克拖行了十來米的江橋綁在了飛天的火箭上。
“老闆娘?”
顔平帆笑容不變。
“帆姐”
笑容不變。
“平帆”
笑不變。
不明白爲什麽兩人之間的對話會變成‘猜稱呼’這般高智商的遊戲的嚴仲捂着臉,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讓江橋的心髒離燒焦的牛排之間隻有兩成熟的距離。
“帆”江橋望着她的眼神如同一條乞求主人喂食的小狗一樣:“可以這麽叫嗎?”
雖說是被自己逐出師門的徒弟,但這兄弟情商和氣氛感如此之低,就算是個路過駐足的普通人都會想要上去揍他兩下幫他開竅。
聽得他這麽喚了一聲,顔平帆的嘴角逐漸平緩,抿着的嘴唇誠實的表達着她眼睛裏的不滿。哼了一聲的她,撇起嘴,起身,輕聲說道:“和别人商量就夠了,不用問我嘛”
自覺被兇惡的目光瞪了一眼的嚴仲裝傻似的轉過身去,江橋隻見這般說後的顔平帆又是露出先前那令他心焦的笑容:“那,明天再來看你”
踏着的步伐聲裏都有些許憤怒的流露的她蹬得地面咔咔直響,直到走到幾個房間之外江橋才逐漸聽不見。
嚴仲聽得身後聲響怪異,回過頭來,才見江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眼淚都從眼眶裏散出,在他的臉頰上分成數條小流,滲進捂着臉的紗布上。
起初嚴仲還以爲他因顔平帆這态度導緻腦震蕩的腦疾複發。然而,在欣賞了那兩人持續了一星期的奇妙對話後,嚴仲才明白,江橋的心中可能隐藏着某些童年陰影,導緻他對别人強硬的心理攻擊有種近乎病态的喜愛。
星期一,在知道江橋繞過護士的檢查,跑到四層找前來探望夏塔拉?考文垂的顔平帆時,本就十分敏銳的顔平帆帶着梁詠橘繞了一圈,回到三層的病房裏,借着看望江橋的名義,踹了協助江橋逃跑的嚴仲一腳後,掐着時間差,在江橋被兇神惡煞的護士長抓回三樓的同時,繞回樓上夏塔拉的房間。
星期三,顔平帆前來看望江橋。江橋鼓足勇氣嚷着的‘帆’字,這次沒法讓顔平帆産生任何的感情波動。她笑着應了一聲,兩人牛頭不對馬嘴的聊着天。
“今天天氣真熱呢”看着電子溫度計上顯示的低溫的江橋哈了口氣。
“用幫你轉到有空調的房間嗎?”顔平帆一邊将自己纏着的圍巾拉緊了些,一邊打開了窗。
隻穿着一件長衣的嚴仲一臉茫然,他不明白作爲一個看護人,爲什麽自己要接受這兩人的摧殘?
“不用啦,下次來的時候,給我帶根冰棍吧”江橋笑。
“行呀”顔平帆腦袋微歪,無意爲之的笑容裏透着妩媚:“話說回來,冰棍這種東西,形狀很奇怪呢”
對啊,形狀十分色情。
沒有,嚴仲也就隻敢在腦袋裏想想而已。這個時候說出嘴,恐怕顔平帆下次來的時候,他的喉嚨裏會被硬是插進一根冰棍吧。
“就像你上次吃的‘無色’一樣呢。”顔平帆話語一變,江橋笑容顯然比剛才不自然得多:“還有‘紅眼’藥水吧我聽說。真佩服呀,能把禁藥吃得那麽幹脆,都不管自己身體受不受得了的”
江橋如同做錯的事的小孩一樣,語氣中滿是恭敬:“你說得是,以後我想吃什麽藥之前會問過你的”
“不用啦,你可以問問你師傅嘛。”剛聽得這話語的嚴仲雖然立馬轉開了腦袋,但依舊感覺到背後如同激光般刺痛他後背的目光。
說罷,顔平帆起身,小小的拳頭攥得緊,江橋咬緊牙關,哪怕她要一拳破顔,他都不會有抵抗的意思。
毫無這念頭的她笨拙的穿起披在椅子上的大衣,走到床邊,費力的拉上了玻璃窗。
“要走了嗎?”
見得顔平帆目光都不在自己身上,江橋問道。
顔平帆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踏着較上次而言要溫柔得多的步伐離開了。
嚴仲總算看明白了,江橋這厮是在以這種扭曲的方式和顔平帆順利的溝通着。
星期五,身體治愈速度快得醫生難以執行的江橋順利的獲得了醫生的許可,興沖沖的埋伏在夏塔拉的房間裏,着實把先推門進來的梁詠橘吓了一跳。
這還是江橋醒來後,甚至是梁詠橘重遇夏塔拉後兩人的第一次會面。
銀白發色的小姑娘看着捧着蛋糕不知所措的江橋,身子朝前傾了一下,點了點頭,說出的話語十分懂事:
“姐姐以爲你在三樓,先過去看你了。”
說罷,她拖過一張椅子,放在夏塔拉的床邊後,又往椅子那邊走去。
自覺自己大梁詠橘這幾歲一點用都沒有的江橋扶住差點被自己拖動的椅子絆倒的梁詠橘,輕巧的将另一隻椅子搬到方才那隻的隔壁。卻隻見她又搬了一張,放在夏塔拉另一側的床邊,自己慢慢的坐在這隻椅子上。
自覺被厭惡了的江橋有些許不是滋味。梁詠橘倒也是敏銳得很,指了指後來搬過來的椅子:
“等下,給姐姐”
還以爲她不願與自己共坐的江橋滿心罪惡感。面對如此懂事的她,江橋這才想起本來想送帶給她的蛋糕遞了過去。
巧克力的碎片掉落了些在夏塔拉的身上,将蛋糕穩妥的放在床頭櫃上的梁詠橘輕巧的将落在夏塔拉腹部衣物上的巧克力碎片拾起,如同将珍珠放回它應在的匣子中般的輕輕地放在自己淡粉色的嘴唇上。
細小的舌頭輕輕地點了下,這巧克力便不知是融化了還是如何的從粉唇上消失。
這一連串的動作看得江橋莫名其妙的覺得耳朵發燙,品味過巧克力味道的梁詠橘聲音十分細小:“…謝謝”
推開門的顔平帆見得梁詠橘和江橋沉默不語的看着夏塔拉,又望了一眼那空位置,平穩心跳,慢慢的坐到江橋旁邊。
還不用等她說話,江橋就亮出了蛋糕,顔平帆毫不客氣的接過,舀了一勺,放進嘴裏:“馬馬虎虎。”
聞言的江橋算是緩了口氣。頓時松散下來的表情被顔平帆的眼角餘光收入眼底,幽幽的聲音從她的嘴裏成了細碎的念叨,如同一個煩心自己兒子叛逆期不服管的母親:
“…又是一個人跑出去,就不能帶上仲哥嗎?就不能拜托一下讓仲哥去嗎?你把仲哥留在醫院有什麽用,又不是他受傷…”
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話的顔平帆猛地停下,這才發現自己無緣無故的放棄了這幾天所保持的生氣狀态的她默默不語。
江橋的深呼吸聲掩蓋了因空間沉默而顯得特别刺耳的儀器運作聲。
他的目光從緊閉雙眼的夏塔拉身上,移至望着自己的梁詠橘,她輕輕的點了下腦袋,幅度雖小,但卻給江橋無限的鼓勵。
他将不停往自己嘴裏喂着蛋糕的顔平帆的手停住,接過紙盤,轉動身子的方向,直視着目光斜向夏塔拉的顔平帆。
雙手猛地被抓住的她仍舊不願意正視江橋,但即便如此,江橋還是慢慢說道:
“對不起”
“有人似乎不知道‘對不起’這句話價值很低這件事”
即便嘴上這麽說着,顔平帆還是望了他一眼。
看着被自己的再度沉默折磨得目光飄忽不定的江橋,顔平帆壓住想笑的念頭,憤怒也少了些:
“要罰”
聽得顔平帆忽然這般說道,江橋頓了下,才問:“怎麽罰?”
顔平帆臉色忽然陰沉下來,看着自己裹在黑絲裏的膝蓋,被江橋握着的其中一隻手慢慢掙開,盡力的張着,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一年”
她說出一個數字,這個數字,本該是江橋說出的才對。
顔平帆突兀而僵硬的笑容像是要把江橋的心髒砸成兩半:“你離開‘仙霞’一年”
江橋本想問爲什麽,但他忽然又停下了。這自然不是因爲他受虐成性,想要體驗‘毫無道理的懲罰’這種極緻的痛苦,恰恰相反,正是因爲他掌握到了其中的關鍵,所以他才會覺得這個懲罰是這般痛苦。
江橋另一隻手慢慢松開了,落在自己的膝蓋上,呼吸過幾個來回,他才下定決心。
“好”江橋的目光從未像此時這般的堅強,熾熱而一往直前,就想要将顔平帆中的一切無奈都擊退一般的果斷:“一年後我就回來”
光聽她的話語,顔平帆是有生氣的理由的。什麽啊,我讓你走就走,連些許掙紮都沒有,其實你是本來就想走吧。
但是,他那目光封住了顔平帆将要脫口而出的無力抱怨,那目光清晰明辨,似乎将自己的内心與身體清清楚楚的看了一遍。一種被窺探心事的羞怯爬上心頭,顔平帆歪着腦袋,微微擡起的左肩頭壓着她比右耳更燙的左耳。
他不清楚爲什麽她會猜到自己即将說出的提案,她不清楚對方爲什麽會輕易答應自己的要求,兩人的内心似乎無需身體的交流,從聲帶顫抖的一瞬,信息便從雙方的眼眸之中洩露,化爲隻有兩人才能理解的牽絆。
所以,雙方才如此的心有靈犀。
“那”肩頭摩擦着自己耳際的顔平帆嘟囔起嘴:
“說好了,得準時回來”
江橋重複了今天不知道做過多少次的深呼吸,用盡心力的應了一聲:
“好。”
梁詠橘聽着這詭異的對話,水藍色的眼睛的焦點,慢慢放在了神情有些沒落,卻無比堅毅的眼神之中。
與夏塔拉完全不像的眼神和表情,爲什麽會讓我心生在意呢?小姑娘不明白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