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的皇帝快瘋了。
身爲皇帝不能治理政事,沒有關系;身爲皇帝不能掌握實權,沒有關系;甚至身爲皇帝被鎖在邺都裏,這都沒有關系;可就在邺都向西百十裏的地方威嚴聳立着一座趙王宮,盡管天下仍舊是漢朝,可還要在漢朝後頭加上倆字——趙國。
而真正的漢朝,連魏郡都算不上,隻在這座邺都之中。
皇帝在燕北蓋起的深宮裏闆着手指頭推算:“嗯,燕氏向北疆派出四萬兵馬,算上并州兩萬,這是六萬雄兵;嗯,燕氏的麹義領兵西走了,又帶走了四萬虎贲;嗯,燕氏在益州州境陳兵五萬,再算上涼州的兩萬兵馬,又有七萬大軍;燕氏在揚州、在荊州……”
算着算着,皇帝的眼淚的就掉下來,無助地仰起頭看着大殿上懸挂的宮燈。
那哪裏是燈,分明是寒光閃閃的鋼刀啊!
劉協的心理承受能力真不錯,其實很多見風使舵沒有骨氣的大臣早就想着如何脫出邺都了,好一些的想着逃出邺都如何隐姓埋名,糟糕一些的就想着舍棄皇帝加入燕氏,這種時候無從指責,畢竟王朝氣數将近誰都能看得出來。但劉協能堅持到現在,除了一開始反應大點,如今已經趨于平靜,真的不簡單。
不是誰都能在這種環境下安然入睡,而且能好好睡這麽些年的。
在你身旁,知道有一個人會造反,因爲燕北早就告訴劉協做好準備,我會造反的;可你要說燕北直接提兵造反也就算了,甚至他說一句話,劉協就把皇位拱手相讓,沒有問題;關鍵是你明明知道他會造反,可就是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造反。
眼巴巴看着燕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朝着平定天下的腳步走下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終點。
隻能感覺到,懸在自己脖子上的劍越來越近,這種壓迫感持之以恒地影響着劉協,誰能承受的住?
但劉協已經被鍛煉出來了。
在這方面,劉協的心理素質不會比燕北差,甚至與要比燕北強上不少呢。
在燕北九歲時,所需要面對的是食不果腹的生活與随時跑丢的羊馬,這種問題困擾着他讓他費盡精力;可劉協呢?劉協九歲時面臨的是登基爲帝,風雨飄搖的國家與亂七八糟的權臣掌政,并懵懵懂懂地接受這些權臣奇奇怪怪的政治主張。
到了燕北十二歲,所需面對的是跟着兄長學習如何快速騎馬操弓并射中敵人,以及如何在箭雨中保護自己保護駿馬,并最終達成偷盜烏桓部落盡可能多馬匹的目的;而劉協要面對的,是大臣将軍們爲了把持朝政而互相厮殺,甚至連皇帝都隻能保命被所有人利用來利用去。
沒有人爲他伸張正義。
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燕北,貫徹自己一生的信念與目标就是搶奪,搶奪外人來富足自己,兄長死在戰場上他做首領,沒有分辨對錯的能力,隻知道要搶奪别人給自己人帶來生路;慢慢自己人越來越多,敵人也越來越強,但他還是邊塞上隻知道搶奪的惡棍。
邴原的出現改變了他,在燕北歲數足夠成熟、腦子足夠清明時,出現一個能給他講述什麽叫士的人,并告訴他士不是一個生來就是的階層,而是每個人所恪守内心的一套道德準則。這套道德準則與燕北的立世之道相重合印證,以塑造成如今的燕北。
而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劉協,貫徹自己一生的信念與目标就是退讓,自己退讓以達成他人的目标,父皇死了他做皇帝,沒有分辨對錯的能力,隻知道那些強大的權臣與将軍都給他帶來恐怖的同時讓他活命;慢慢權臣越來越多,他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敵人,沒有人願意與他爲敵,都隻是養着他、利用它罷了。
燕北的出現改變了他,在劉協歲數足夠成熟、腦子足夠清明時,出現一個明目張膽告訴他以他爲敵的人,并告訴他妥協退讓這套對老子沒用,你要站起來堅強地像個男人率領你的‘自己人’和我決鬥。劉協的世界觀受到極大的沖擊:這個王八蛋是個什麽玩意兒?
養着老老實實的朕不好嗎?爲什麽非要來幹朕?他媽的皇帝給你做好不好?什麽,不好?這個皇位不論董卓還是王允亦或李郭朕可都沒給過他們,你居然不要?而且還要來幹朕!
劉協這顆屬于皇帝的大腦是錯亂的,他有過不錯亂的機會,在楊彪告訴他燕北隻是個會舞刀弄槍的莽夫将領,隻要陛下一道诏書就能讓他乖乖跑到并州還政于皇室時。那時候劉協是有機會站起來的,但燕北沒給他這個機會,劉協打着彎兒的膝蓋剛剛立起來,就被燕北推了個大跟頭。
剛被吉平、種輯那幫人攙扶着接着跪坐好,這幫人便各個磨着刀盤算着跟燕北狠狠幹上一場,當然是要動腦子那種,讓燕北沒了兵馬,一個人乖乖地進邺都,然後他們再群起而上,一舉制服。
劉協那會兒還是太天真了,瞪着個大眼:“好啊好啊!”
結果呢?
結果種輯拿起刀,做了趙國骊州别駕,歡實得不行;結果吉平收起刀逃出邺都,死無葬身之地。
皇帝剛站起來的膝蓋又磕回去,這回都磕青了!
所以就變成了這副模樣,劉協站是站不起來了,想跪下去燕北又不讓,就隻好這麽蜷着腿癱在地上,再無别的辦法。
燕北所期待的,跟皇帝最後一戰,說白了也不過是他自己心裏的一廂情願罷了。他希望在王朝結束的最後時代,當他發起反叛時所要面對的是一個配得上他的敵人,僅此而已。但這永遠都不可能,因爲劉協成長在他的陰影裏,因爲在他所無知無覺中,把劉協推了好幾個大跟頭。
這世上有兩種人是真正無敵的,一種是敢向任何人宣戰又足夠強大;另一種是不敢向任何人宣戰而足夠懦弱。
燕北是第一種,劉協是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