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收攏,太史慈部僅僅追回幾千頭牛羊,在審配的印象裏牲畜遠沒有這麽少,但爲了帶回這幾千頭牲畜,審配的部下分散着消失在大漠中的軍卒湊到一起足有一個屯。
比他們和鮮卑人作戰的折損還要多。
通過這場摧枯拉朽的戰鬥,讓審配對熹平年間先帝下令遠征鮮卑雄赳赳出關的三萬兵馬最終逃回不過數百人的戰役有了很深的了解。在這片中原人所聞所未聞的土地上,帶給他們危險的不僅僅隻有弧刀與硬弓,事實上鮮卑人的弧刀與箭雨,是這片荒漠中最微不足道的威脅。
夏育他們輸給檀石槐,未必是輸在士卒的技擊之法不如鮮卑,也未必輸在将領的行軍布陣不如鮮卑,他們是輸給蒼天。
什麽是蒼天?
世上一切非人力所能及的都是蒼天的意志,讓人受盡折磨的從來不是人……他們像先民一般趕着牛羊宿在滿地狼藉的鮮卑東部落,夜晚足量的肉食令軍卒徹夜狂歡,直至子夜空曠的大漠令人才在人們睡夢中引起夢魇,整夜耳邊充斥着猛然炸起的叫喊狂呼與嗓音戛然而止的慘叫。
這個夜晚閻柔領着部下一遍又一遍巡營,早上從軍帳裏擡出一百多具屍首才去睡覺。
沒有誰比親身參與過燕氏東征扶餘國戰事的閻柔更知道夜晚的慘叫意味着什麽。聽那些從扶餘山上圍營乃至随張遼沖營的老卒們說,當年扶餘人被圍困在山頂軍寨的夜裏便帶着這種叫喊,直至讓營地裏每個人都瘋狂起來,營地裏上萬士卒最後刀兵相向,被張遼趁勢沖殺進去白骨累累全做了骁騎将軍的功勳。
閻柔到現在也不清楚那種夜裏的嘶吼究竟意味着什麽,但确實很滲人,讓他忍不住命人把叫喊的全都像宰豬一樣殺掉。
部落裏的人像豬一樣被殺,部落外的豬像人一樣被供起來。
太史慈部在鮮卑東部落休整了十四日,他們隻知道鮮卑中部落在西面,卻不知道鮮卑中部落究竟離西面多遠,也不知道西面究竟要走多遠才能遇見水源,不論辎重、斥候、兵甲、弓矢都需重新整備,這花去士卒大部分時間。
在他們休整的時間裏,那些牲畜卻并未休整,它們朝各處狂奔。這些受到驚吓的牲畜像獸潮一般,亡命朝西、朝北、朝南跑,似乎隻要不落在東面這些人手裏便能逃出生天。但事實上一切并不像畜生頭腦裏想得那麽簡單,它們當中大部分渴死、小部分餓死、還有更小一部分被荒漠與草原中間遊獵的土狼分而食之。
但仍舊有幸運兒,找到水源、找到帶土鹽的石頭去舔食,最終他們一路向西,逃出一群人的魔爪,落入另一群人手中……這些人,是鮮卑中部落東部外圍最近的部落。
臨近中部落邊緣的十七個部落屬于轲比能部下大将瑣奴,過去這些部落是轲比能用來壓服彌加的中流砥柱。不過如今這些部落裏的勇士僅剩下十之一二。今年漢地并州郡的州牧馬騰大張旗鼓着要向大鮮卑複仇,盡管諸部落大人都在酒宴上嘲笑漢家州牧的不自量力,但誰也不敢對中原托大,畢竟多年前燕北曾在軍都山令他們懾服。
爲了抵禦并州軍的侵襲,轲比能征召了各部精銳,組成一支龐大的軍隊跨過草原穿過荒漠,率軍襲擊漢地五原。如此一來,隻要并州軍敢從雁門出關,他們便會在沒有雄關把守的五原燒殺搶掠,接着經由漢地攻略雁門,扼住并州軍回還的路。這樣的戰法着實奏效,令先前猖狂無比的并州牧再度引着他的兵馬縮回城裏。
瑣奴沒有參與這次南下劫掠,東部落大人彌加的心裏總有與轲比能大人一較長短的想法,如今中部落舉兵向南,各部在中部落留下的雖說不全是老弱病殘,卻也相差無多。瑣奴便是唯一能抵禦彌加的部落大人。他有多少兵不重要,但隻要他鎮守在這裏,彌加即便升起僭越之心也不敢造次。
這幾日裏他部下的領民三五成群地告訴瑣奴荒漠并非一無是處,至少現在荒漠裏便長出牛羊豬馬,這是馬鹿天神的恩賜。雖然這些牲畜很瘦,但比起馬鹿天神往年總是嫌棄他們的信仰不夠虔誠而奪走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這已經是非凡的饋贈。
瑣奴對此嗤之以鼻,這些蒙昧而迷信的牧民!
是不是馬鹿天神的旨意,難道是這些不能作戰的廢物說了算的嗎?不論如何都要問過巫才行啊!
中部落老邁的祭祀帶着鬼臉面具圍着火柱子蹦蹦跳跳,接着渾身一震告訴瑣奴一個世間無雙的真理,“這是馬鹿天神賜給你們的肉食,你們不能馴養它們,應當立刻吃掉他們,留下最好的肉,風幹等着部落大人回來取用。”
瑣奴的心這時候才放回肚子裏,招呼部衆屬下将飛奔半個月長出腱子肉的豬羊宰殺幹淨,半個時辰後便成了美味佳肴,吃得滿嘴流油……這是天神降下的旨意,如果不吃幹淨惹怒天神,将來降下怪罪可就将好事變成壞事了。
瑣奴沒有名字的兒子捧着羊腿吃得正歡,被父親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整個身子帶着羊腿重重栽在地上,還沒反應過來擡起頭張口便要哇哇大哭,接着口中便被塞進另一根羊骨頭。轉臉便見瑣奴按着他的腦袋哈哈大笑,口中吐出一個鮮卑語的名字。
他的兒子有名字了,叫羊骨頭。
這是個偉大的家族,許多年前抄掠漢地的戰事中他搶到一把青銅鎖怎麽打都打不開,後來便有了瑣奴;現在他的兒子有兩條羊腿怎麽吃也吃不完,這個名字很好。
隻不過狂歡中感激馬鹿天神賜給他們食物的瑣奴并不知道,要不了多久,他的部落就會像這些豬牛羊一樣被風沙吃進肚子裏,連骨頭都找不到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