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看起來敵我懸殊,以三千快馬騎兵追擊近萬鮮卑人,但他追擊的不過是婦孺之輩。這個使命在審配看來十分侮辱他的武德,如果這不是太史慈第一次以将軍的身份向他發号施令、如果這不是他第一次以燕氏部将的身份出戰,他一定會拒絕接受這樣的使命。
誰愛殺胡娘、誰愛欺辱胡崽子便教誰來吧!反正他審正南不樂意做這樣的事。
審配在心底裏用上‘武德’這樣的詞多少會令後人感到奇怪,但準确的說,審配在心裏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将校,或者說當今這個亂世,沒有誰在心裏将自己放在‘文官’這個位置上,沒有任何人。因爲這個時代,根本沒有文官這一概念。
士人追求的終極理想是出将入相,他們讀五經習六藝,每個士人即是文士也是武士,無非才幹有所長短,但腰間跨的都是上陣之劍。
《呂氏春秋》上說,孔子之力可拓國門之關。引弓射飛鳥、六十三歲高齡駕車狂奔,都是天下第一武士孔夫子的拿手好戲。腰間挎劍身長九尺拳頭比沙包還大的孔老爺子周遊列國,跟人講道理誰敢不聽?
遠的不說,長安城門下被點天燈的董胖子早年是三公府秘書這種事誰能想?
關西關東大混戰,十幾路諸侯除了燕北這個野蠻子,各個都是太守、刺史,還真别看人家公孫瓒,雖然都是幽州出去的,可人家公孫瓒早年也是遼東屬國秘書長,巡行塞外被鮮卑圍堵,一戰殺得遼東鮮卑回部落紮草人兒拿箭射着詛咒這個白馬長史。
事情放到審配身上也一樣,幹一行愛一行,領兵了就得講究武德,這事他是真不樂意幹。
可不樂意也沒用,本來還想着好言相勸,盡管數量上相差懸殊,但三千騎披甲持戈的燕氏武士戰力遠超鮮卑婦孺一大截,審配正想着派人去好言相勸。好不容易從三千騎中找出倆略懂鮮卑語的武士,人還沒走到半路,鮮卑胡婦從胯下,不是,從腰間抽出青銅弧刀并着肩将車駕、牛羊護在内裏,牲畜北上的小胡崽子各個摟着三五鬥硬弓像頑童撒尿般射出一溜兒羽箭,軟綿綿地紮在沙地上。
說不通了。
别人一心尋思的戰鬥意志是誰都攔不住的,别說審配不行,就是審正北都不行。
“殺吧。”
這種情況都用不着排兵布陣,烏泱泱的燕氏騎兵隻等着将領一出便各個馳馬飛奔出陣,尚未短兵相接三輪齊射便将鮮卑陣勢打得人仰羊翻,等他們沖至近前,勉強維持的陣勢轉眼便分崩離析潰不成軍。
麻袍皮襖如何擋得住環刀長戈,弧刀短弓哪裏能傷到鋼甲鐵兜!
一面倒的屠殺審配策馬立在沙丘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卻隻覺口鼻之間到處是消散不去的血腥。他想不明白,爲何這些燕軍武士如此熱衷于屠殺,他甚至能夠猜想出前些年的平定南匈奴、更早些的高句麗、扶餘國,是否也經曆了如此的屠殺,以至于消散世間不複存在。
燕北掌政究竟是好是壞?那位安坐叢台的趙王如此熱衷于屠殺,塞内殺諸侯塞外殺外族,殺來殺去他圖什麽?
以燕氏之根基深厚,根本不必急于如此,即便他不向南方發兵,難道那些南方諸侯就能翻了天麽?不可能的,燕氏渡黃河之前天下局勢還不明朗,可其渡過黃河後經營數年,放眼天下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擋住燕氏,既然如此,還爲什麽……爲了武勳?
這根本算不上什麽武勳,文景之後,孝武皇帝征匈奴是武勳,可如今分崩離析的天下,還有什麽武勳是可以比拟平定天下的?沒了。
他已經得到世間最尊貴的武勳。
甚至這場戰争或許都不會被後人所知曉,在史書中添上寥寥可數的字迹,興和四年春,趙王使太史慈将兵兩萬,發烏桓諸王征鮮卑,勝,戰績有奇,而已。
審配想不通這些事,但他知道一件事,今日之後,塞外雄主轲比能煞費心機分出的東鮮卑部落至此消亡,恐怕連殘骸都不會剩下。
大漠中的屍首不需掩埋,風沙吹上一宿轉眼就什麽都不見了。
“審将軍,太史将軍有令……嚯!您身邊就剩這點人了?”
來傳信的騎手是冀州軍老卒,先前審配與顔文二将被軟禁時便在邺都看管着他們,來往之間都是熟人,策馬傳信才喊了一半,看着審配身邊二十幾騎閑散地遊蕩着禁不住發了個呆。周圍遍地死屍連個下腳的地都沒有,沙地被鮮血染紅根本分不清那些屍首裏哪個是鮮卑人哪個又是漢家軍士。
“人?人沒死,也都與死了無二。”審配身心俱疲地探手朝遠方一指,道:“牛羊受了沖撞,跑得到處都是,軍卒追牛羊不知要追多遠……審某是回不去了,勞煩告訴太史将軍,就說這邊還需再派人來,牛羊太多,牽不回去。這還有水、箭矢這些辎重,都需要拿回去,讓将軍告知後續辎重隊吧。”
審配是真弄不住,他帶着兵追鮮卑婦孺時便見到處是牛羊,追一路跑一路,等到兩邊一開戰哪怕就打了小半個時辰,牛羊早四散到不知道什麽地方,燕氏的小夥子們騎着馬都追不上。倘若不是太史慈弄出一套在荒漠中行之有效的斥候、亭、寨法令,審配甚至都想着讓那些牛羊餓死渴死在荒漠裏得了。
否則牛羊沒了不要緊,那本來就不是他們的,軍糧也沒指望着從這兒找,倒是萬一不小心人也回不來,那才是真的得不償失。
傳信的騎卒愣了好長時間,看着屍橫遍野的戰場,這小子從沒見過這麽多牛羊,呆頭呆腦地應和道:“是得讓辎重隊來,這麽多牛馬肉,放在這不可浪費……”
騎卒話還沒說完便被審配打斷,“就浪費了,你能分清哪灘血是人,哪灘血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