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底下向趙國都城邯鄲進貢的人不知有多少,東起東海西至西域,但從來沒有人像士燮所派遣的隊伍走得如此困難危險的,何況也沒有誰像士燮這樣,在送出貢品時準備如此巨量的禮物。
數以千匹計的上好葛布,數以百計的南方良馬,還有那些分門别類的西南奇珍。說實在的,士廞來的時候帶着随員上千龐大的隊伍,等他到邯鄲轉瞬不過三四日,交割貢品後變成了士廞與七八個随員,連馬都沒有……每一匹馬、每一架馬車,都是他們送給燕北的禮物。
數量大方,又精打細算。
最讓燕北驚異的,是聽人說起士廞在邯鄲的做派。即便士廞作爲交州使者前來趙都,但于情于理他都不過是太守之子,燕北不可能在他到來當日便接見他,何況燕北還想暗中觀察一下他的作爲,從他的身上來觀察遠在交州的那些人們,對現今的趙國懷抱着何等心态。
堪稱巨量的禮物令人高興,但終究不過是外物,即便有些東西就連燕北都沒見過,可他在乎的并非這些……他在乎的是交州對他的尊敬。
雖說隔着劉備、劉表、曹操,這尊敬存在不存在似乎都沒有太大關系。
但如果有,燕北會比得到禮物而更感到開懷。
沮授聽說士燮的家人在交州都有無比的威勢,他們子弟出入皆有士兵車騎跟随,原本料想士廞在邯鄲也差不多,卻沒想到他完全沒有将在交州時的威風做出來,反倒極爲慎獨。随行幾百匹西南良馬都獻給燕北,他甚至沒有留下一匹代步;原本随行上千人員在與邯鄲當地的鴻胪寺交接貢品後,來自交州的軍司馬便讨了回還司州的簡牍帶兵離去,僅僅給士廞留下兩個随行壯士,不備弓弩不穿甲胄,僅僅穿着交州常穿的葛布麻服露着胳膊,腰上跨一柄二尺短刀而已。
初至邯鄲,對士廞而言顯然也極爲新奇,不過禮數卻周到,他先向趙王宮請示面見燕北,随後便向邯鄲城内各級官吏家中遞上名刺與應對官職的薄禮,在名刺的背面說明他是西邊邊土所來,日後多有叨擾。但并不急于與這些邯鄲的小吏們見面,一切要等趙王召見之後再依次拜訪。
這倘若是劉表、孫策等人的子弟,人們興許還會生出忌憚。不過交州士家子弟算了……沒什麽好忌憚的,人們隻從士廞的言語做派中看出一件事,那便是邯鄲城又多了個質子。
交州士家對燕趙最大的貢品禮物,恰恰并非那些外物,而是士燮的這位長子士廞本身,他不回交州了。
士廞是個中年人,今年有四十歲了,初初見到士廞燕北驚訝于他的年歲,更驚訝于其父士燮的年歲。一問才知道,士燮在交趾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太守。
“回趙王殿下,在下先祖過去爲魯國人,新莽時爲躲避戰亂進入交州,至今已有七世了。家父年輕時嘗遊學中原,跟随颍川劉子奇先生學習《春秋》,是以族中以《春秋》、《尚書》傳家。因聽說中原前往交州避難的士人說京中過去因古文經學派與今文經學派,各以爲是争辯不休,此次進獻大王的貢禮中便有家父以《左氏春秋》、《尚書》逐條分析的正确意義編撰成書,以上奏大王。”
燕北聽了大爲驚奇,誇贊道:“現今天下的太守、州牧大多盯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互相攻伐,很少有像士燮這樣有餘情編撰書籍的官員了。這是很好的事情,孤會将士府君的經學要意交給太學,加以拓印成書,讓士府君所獻經義教化學子,這又何嘗不是大功一件呢?”
士廞聞言拜謝,便聽燕北接着問道:“孤聽人說起,交州這些年也并不太平,刺史朱符死于叛亂;刺史張津爲部将所殺,這是怎麽回事?”
士廞心頭一凜,燕北顯然是不清楚交州的事情,而他現在這麽問,便那是認爲兩任刺史的死或與士家有關,當即拱手道:“回大王,交州地處偏遠,曆年以來中央對交州施政嚴苛故而民心衰弱,朱使君在任時還算不錯,但交州亂事也是從他開始的。”
燕北微微垂着眼簾,道:“願聞其詳。”
“朱府君之父爲太尉朱公偉(朱隽),過去中原大亂,交州因地處偏遠不曾遭受波及。朱使君其兄朱皓時任豫章太守,死于丹陽人笮融之手,朱府君興兵複仇抽調諸郡兵馬出交州,途中爲部下叛亂所殺。州中兵事空虛,不足以彈壓地方。當時除家父交趾郡外,九真、合浦、南海等郡的太守及一些郡吏也相繼在這場暴亂中被殺,州中混亂,家父這才上表朝廷,以族中叔父任諸郡太守,請大王明鑒。”
士廞說的仔細,其實也就說了一件,那便是朱符的死是咎由自取,如果不是他交州便不會亂,交州不亂,士家也不可能接掌州郡。見燕北并未打斷,士廞這才接着拱手說道:“至張使君上任,我州與曹兖州爲善、與劉荊州爲惡,雙方交戰數年,兵力比之荊州卻似螢火之與皓月,張使君仍舊樂此不疲,部将因而離心離德,張使君崇信道法,在頭頂系包紅巾的布帛,每日焚香祭拜聲稱這能使他的軍士在作戰中無往不利,而松懈兵甲、兵糧的運籌,最終才爲區景所害。前些年家父曾向朝廷上表,希望能更改交州長官爲州牧,不知這事大王可還記得?”
燕北笑了,他當然記得,那書信是他親自批駁的。他的戒心很大,何況那時候的刺史張津與曹操、袁紹等人交好,他怎麽可能去準許他做州牧。
話說到這,燕北基本上也就聽明白了,這張津也是個活該死掉的角色。
就在此時,士廞再度拱手,對燕北道:“在下啓程之初,張使君方死于區景之手,聽說劉荊州欲以賴恭爲交州牧,大王以爲此事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