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和三年八月十四,廣陵城的百姓漲了大見識。這幾日來的見聞與經曆,足夠讓埋首地頭的百姓說上一輩子。
戰馬踏壞了良田,南下的燕氏軍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不僅僅隻是架着石砲的大艦,還有玄甲赤袍的騎兵馳過街市時長戈系着八尺紅綢曳在半空。
旌旗蔽天。
夜裏天上懸着陰雲裏像浮上毛的月亮溜溜圓,早上被袁氏軍卒從家中連打帶拽地提到校場的民夫們丢下兵戈與甲胄,垂頭喪氣地走在關門閉戶的街市上,偶爾擡頭看見夜幕下映着半城紅的火,誰都說不出話來。
他們沒見過漆着虎與蜼章紋的甲、沒見過駛進護城河轟擊石砲的船,理所當然,也沒見過将整條街當作柴薪的火。或許對貴人來說,這是場配得上身份的葬禮。在袁紹死去的這天,半座廣陵城的婦孺都跟着落淚——她們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與父兄,這在這個時代并不算什麽,但更多人在這場火光葬禮中失去了一貧如洗的家。
古書上說,七月流火,指的是大火星西行,天氣即将轉涼。過去徐晃不知道這話對不對,但這個夜裏,他看着街頭巷尾蜷縮着那些哭到紅腫的眼……古人說的沒錯,七月流火,轉眼雪上加霜。
收降兵卒的事直至子時,直至次日清晨,空氣中仍舊散發着煙熏火燎的味道。随行計吏徹夜舉火,在清早将清校武庫、糧倉的書簡搬到徐晃案頭。袁紹從黃河以北退到淮河以南,最後留下的遺産爲數不少。
曾經爲守護漢王朝興兵西進諸軍中最像古之貴族的諸侯在十年戰争中越來越像個匪徒,而當年的匪徒卻越來越像個貴族。廣陵武庫中幾乎彙集了整個關東各地造出的兵甲,翻翻兵器上的銘文便能理清近二十年關東發生的所有戰争……中平元年巨鹿造的矛頭、興平二年渤海郡國都尉的鐵甲、興和元年青州東萊造的壓片強弩,當然也少不了來自樂浪漂洋過海而來的檀弓。
袁紹沒有寶物,武庫中甚至沒有多少值錢的物件。兵器,除了兵器就是甲胄,要麽就是騾馬、耕牛。從這些戰利上,徐晃看得出袁氏是如何從三公貴胄被燕氏在戰争中逼成好似流寇般的窘态。
恰到好處的幾個人出現在應當出現的地方,能扭轉一場戰争的勝負。那大約是這幾個人最有價值的時候,當戰争結束,情況便往往變得不同……這話用在陳登與薛州身上,剛剛好。
攻城時因爲他們的兵在城内,而且還提前将消息告知徐晃,所以廣陵之戰他們是友軍互爲攻守。但當戰争結束,袁紹自焚而死兵馬盡數投降?不是徐晃過河拆橋,即便他是将軍、徐州戰場的統帥,也沒有能力将他們當作袍澤。
陳登和薛州的兵隻能交出兵器重新回到廣陵西南的營寨中,而且清晨徐晃的部下便将暗道堵死。
姑且稱之爲軟禁吧,他們雖然沒有兵甲軍械、營寨中的軍備也被收拾一空,多少還給他們留下幾日的口糧。徐晃倒并不擔心那些過去的海賊造反,這年月兵荒馬亂,饑荒、疫病、兵災,不知道哪個先來,誰也猜不到自己還能活多久。可說一千道一萬,到底是肚子裏有糧食心就不慌。
廣陵郡國兵有了糧食,便鬧騰不起來。何況就算有居心叵測之徒,他們也沒力氣鬧騰了,在城中與袁氏軍巷戰令郡國兵死傷頗重,原本的校尉部如今還能拿起兵器的隻剩不到兩個曲,燕氏在廣陵近畿駐紮着水陸軍卒四萬有餘,北通下邳南扼大江,威勢如日中天,哪裏還有人敢去想什麽歪心思。
他們都在等,不論徐晃還是陳登,都在等冀州那位趙王殿下的一句話……一句話,決定他們的命運。
所幸燕氏的傳信兵一向神速,并未讓陳登與薛州等上太久。廣陵城被攻破的第三日,在衣甲鮮亮的燕趙武士簇擁下,甄堯從下邳趕到廣陵,見到徐晃開口便笑,贊歎不已,“徐将軍厲害,在下曾聽趙王說起軍都山一役徐将軍一騎當十千,教雄踞塞北的轲比能數年不敢南下,今日才知道原來您攻城之能更甚野戰之功!區區一日便将廣陵拿下,處死袁本初爲趙王解去心腹大患。”
說罷,甄堯踱着坐騎顯得急切,探手向前指着笑道:“袁氏屍首,何在?”
“袁本初并非我部軍士所殺,我部方才攻入城門,袁氏便在城中官寺自焚,降兵将校收編三個校尉部,若非如此還要一場惡戰。”徐晃與甄堯并肩而行,道:“這兩日派人清理了官寺,幾十具屍首燒的不成人形,認不出……”
徐晃還沒說完,甄堯已經臉色大變,擺手制止了徐晃繼續說下去,擡頭看向道路盡頭的廢墟,調轉馬頭對徐晃問道:“此時就勞将軍另作書信向趙王宮複命吧,陳元龍和都尉薛州,還是先去看他們兩個吧。趙王有命要招陳元龍前往趙國,即日啓程,至于手下的老練水兵,交由田将軍,屬管承部調兵順江沿襲大略豫州汝南,進入荊州助戰。”
“去趙國?”徐晃愕然,問道:“那廣陵怎麽辦?此處比鄰江東,地利尤重。”
“廣陵,徐将軍,你是廣陵太守了。”甄堯的心緒在知道袁紹自焚而死後便低落許多,搖搖頭說道:“下邳陳珪任徐州刺史,廣陵,就由你徐将軍駐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