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聽上去很簡單的戰事,在某些情況下卻會成爲最慘烈的鬥争。
比方說,敵軍戰鬥意志強烈。
通常情況下出身草莽的将領更知曉應當如何在街頭巷尾與敵争鬥,因爲他們成長在街巷,而各個城池的大街小巷大多相似。姜晉就是其中的行家,當他站上城頭,立即按下試圖沖上街頭巷尾與敵争鬥的部下,傳令停止追擊。
“停止追擊!”
這座荊北小城稱不上雄壯,四面九裏見方,雖然不大,卻并不利于燕氏軍在巷戰中占據優勢。站在北城牆登高下望,能将大半城池盡收眼底,姜晉指着遠處皺眉道:“城裏有水,源頭是護城河,有暗道。有水就有橋,傳令兩翼軍隊壓制東西兩側城牆守軍後分兵下城,守住城門主街向中心驅敵;中軍停在主街上搜索街巷,不要放過一間屋舍,尤其是那些高門大院,擇選力士射手以屯守,封鎖臨近街巷。”
自小到大,姜晉摸爬滾打在薊縣城中,但其真正參與城戰還要追溯到二張叛亂時追随燕北攻取冀州,擒住高覽的那一戰。他們這些草寇無所憑依,姜晉便隻能身先士卒,雖然有幸躲過高覽在城頭上大顯神威的時刻,卻在最後的縣官寺中對上赤手空拳的高覽……最後雖擒下高覽,姜晉也被打得鼻青臉腫。
被高覽收拾一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姜晉記住了城戰率先奪取高門大宅,借助高牆弓弩就能在街巷戰中守備三倍于己的敵人。恰逢蔡陽城中,高門大閥數不勝數,這是光武劉秀的家鄉,盡管并非都城,卻有許多當年随同光武起兵的老卒居于此地,留下城中不少大宅院。現在,這些大宅子當下便是姜晉心裏的囊中之物。
自姜晉将令傳下,搏戰在東西兩面城牆的度遼軍加緊攻勢,士氣渙散的荊州守軍原本在城上便已搖搖欲墜,毫無疑問他們随投石炮加入戰場而向城南潰逃。即使是再傑出的将領也不能阻止軍隊在投石炮下瑟瑟發抖——那些原本精悍剽悍的軍士無所畏懼地結陣迎敵,接着被一顆石彈砸碎一片。
沒人能承受袍澤眨眼化作一灘血肉的巨大壓力。
随守軍向南敗退,度遼軍占據東西北三面城牆,除了應對南面城牆負隅頑抗的守軍,還有餘力依照姜晉的命令對城中守軍進行合圍。
蘇飛領軍據守在城中偏南的官寺中,這裏目下成了他的中軍大營。以官寺爲中心,四面街巷屋舍中到處都是他的部下,這些在城頭别無他法隻能撤退的荊州軍士在街巷中滿腔怒火,甚至一度在主街上給予度遼軍着重打擊。
甘甯不守城牆,馳馬奔至官寺,拽着蘇飛急道:“我爲先鋒退至河岸這仗還能打,若死戰不退則盡沒于此,爲何據守!”
蘇飛看着火急火燎的甘甯卻說不出話來,甚至都沒有問甘甯爲何從城下撤回,隻是兀自看着城北愣神,耳邊傳來敵軍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每時每刻都有袍澤戰死,可他卻無法下定決心。
自去歲起,蘇飛仿佛就剩下逃、逃、逃。江夏之役,他随同黃祖東攻,接着因劉表面北宣戰而撤軍接着欲揮師北上,被劉備緊随其後的軍卒趕上,遭遇戰從東到西打了大半個江夏,交戰五縣皆被攻破,最後一役黃祖被關羽臨陣而斬,江夏軍兵敗,蘇飛帶着殘兵敗卒逃回襄陽。
适逢北州諸軍南下,他自感面上無光,臨戰向劉表上書請接任蔡陽防務,兵甲軍械配備齊全、軍卒調撥上萬供他驅馳,可這與度遼軍相比仍舊好似螳臂當車……度遼軍有北方諸州引爲後盾,可他有什麽?
蔡陽軍什麽都沒有,甚至連互爲犄角的鄧縣都無法聯系,孤城據守,又哪裏是長遠之途呢?
可他不想再逃下去了。
“酉陽,蘇某跑了;西陵,蘇某跑了;平春,蘇某還是跑了;如今在蔡陽,興霸……”蘇飛說着說着突然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昂起頭,“我不跑了。”
“呵!”
甘甯猛地一下嗤笑出聲,僵着臉問:“你不跑了?你不跑别人跑不跑,讓士卒頂在前面厮殺,你在這裏瞻前顧後滿心想着自己的名譽而錯失戰機,你這不叫不跑,你這叫怕了!左右,把你們都督擒了,撤出蔡陽!”
甘甯話音一落,蘇飛便擲劍怒道:“誰敢!”
頓時間官寺左右軍士皆不知所措,看看蘇飛又看看甘甯,一時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他們都知道甘甯是要帶他們生,也知道蘇飛要帶他們死,可爲主盡忠是榮譽的,苟且偷生是可恥的……盡管誰不想着生呢?
甘甯陰鸷的眼神掃過官寺中軍士,目光仿佛帶着刀劍令對視者皆垂下頭來,末了掃過身後,僅僅一個眼神便有兩排軍士下馬登時說着‘得罪’便将蘇飛捆縛住綁在馬上。
“傳令,蔡陽守軍由我甘興霸統帥,哪個不服的留在城裏斷後。餘者由南門水陸緩緩出城,騎兵在前步弩居後,出城結陣而行,慌亂者斬!”甘甯一把擲下大旗,指着官寺諸人,見人仍舊無甚動作不由怒道:“還不快去!”
“甘甯你放我下來,你這是毀我聲名,蘇某豈是貪生怕死之人,如此我有何顔面再見劉公!你放我下來!”
“蘇将軍你聽好,江夏諸人,唯你蘇飛看得起甘某,某便斷然不會看你給北州人送死。甘某将率兵于沔水南岸設防,算是敬劉公年逾收留之恩。至于你,便是死在蔡陽,也見不到劉公了,用不着留着顔面去見他。”甘甯說着翻身上馬抽打坐騎,喊道:“你想和燕氏打,那就留着有用之身,沔水上大可翻江倒浪。就算荊州守不住還有江東,黃祖死了荊州誰也别想擋住我的錦帆!”
“就算江東降了,大不了随老子做水賊,燕氏的戰船有一艘算一艘,全給沉了!活下來,跟燕氏幹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