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單看人家在府門外好似長杆持戈挎劍而立的從人就知道,這是真正見過大陣仗血水沒腕殺出來的武士!
夏末的新野受日光暴曬,熱氣甚至能用肉眼看着自下而上地蒸騰而起,街上走卒販夫像野草般耷拉着腦袋在樹蔭下涼亭裏躲避酷暑,就連街邊的黃狗都百無聊賴地躺在地上,四腳朝天吐着舌頭。
突然,街道遠處城門的方向傳來陣陣馬蹄,遍體烏黑的雄健駿馬好似大龍奔騰而來,馬上的騎士臉面有常年風吹日曬的黝黑,颌下鋼須根根倒立,體态竟是要比胯下坐騎還要再雄健三分,倒提一杆奇門長矛,引十餘從騎卷着土龍穿街過巷,不閃不避好似撞至此處。
府門外侍立的武士不曾有絲毫見怪,反倒殷勤地上前引馬持缰,口中笑問好道:“三将軍回來啦!”
張飛顯得興高采烈,揮手将鐵矛丢給門卒,沉重的鐵矛卻險些将門卒墜倒,引得張飛哈哈大笑,揮手拍拍門卒肩頭,道:“嗯,回來啦,今日操練奔襲時撞見一頭大豬,傍晚兄長要見客,吩咐夥房炖好了,食野豬肉!”
說着将坐騎交給從人,張飛揭開衣襟抱着兜鍪走進府中。見到張飛回還,在涼亭中翻閱兵書的關羽放下手中書簡,朝張飛打了個招呼,張飛笑道:“二兄,兄長何在?”
關羽抿着嘴歎出口氣,赤紅的面膛上滿是嚴肅,眉頭微皺道:“編草鞋。”
編草鞋?
編草鞋!
張飛不知再說什麽,隻好扇着衣袍對關羽努嘴問道:“舍外甚是潮熱,悶得身上好不爽利,兄長何不進屋讀書?”
“能省當省,無官無職的客将,還講什麽排場舒暢。”關羽眯着丹鳳眼被張飛擾得無法讀書,放下手中半卷《春秋》道:“冰太貴。”
他們的地位委實尴尬啊,劉表将新野借給他們駐軍已經很久了,但他們無法募兵,麾下隻有從徐州一同追随而來的千餘丹陽兵,雖說各個精銳,但這等兵勢比起燕曹孫,呵呵,不和他們比,就是比周圍的個太守或是叛軍首領,都還尚且不如。而最關鍵的是,在新野他們沒有募兵權,因爲劉表供給的隻有一千五百個人、六百八十匹馬的兵糧軍需。
多一點,都沒有。
張飛繞過門庭,向前院望了一眼。他們的兄長,曾經做過青徐牧守的劉玄德,正像熟練的婦人般神情專注地坐在青石階上一絲不苟地編制着草鞋,在他身旁,同樣的草鞋已放了好幾雙。
張飛歎了口氣,兄長哪裏是專注地編草鞋,明明是專注地發愣!自客居荊州起,他們最初勉強算是風生水起,那些荊州士人接連到訪,門庭若市,荊地豪傑争相依附,一時間有聲有色。但過了半年,人們對他們這些百戰之士沒了多少興趣,兄長難抒發心中志向,最是英雄氣短,時常酗酒發怒。
像換了個人。
後來,煩也煩夠了,鬧也鬧夠了,他們的院舍中堆着屯兵營裏用不到的草料,劉備便時常編着草鞋發呆……一愣便是一整日,誰也勸不住。
那些壯志難酬的心靈交戰與掙紮散去,剩下的便隻是萬念俱灰。
劉備空洞的眼神在想什麽呢?
他想起總角之年的生活,在樓桑裏的裏門外有一棵高大的桑樹,它的樹冠像皇帝的羽蓋。那是一個像今時相同的盛夏,隻是荊州不像幽州,涿郡一年四季都是幹燥的。紮着總角的小玄德剛帶着樓桑裏的小童與鄉中别裏的孩子王惡戰一場,盡管臉上模樣青紅相間,但最後他還是狠狠地踩着那孩子王逼着他叫了兩聲耶耶,看着奔走在身側的樓桑童兵不禁豪情萬丈。眼看已至裏門外,看到那高大的樹冠,小玄德興奮地指着桑樹大叫道:“你們都是我的将軍,将來我長大了,砍了他做羽葆蓋車!”
話音還沒落,便被叔父劉子敬一巴掌扇出個大跟頭,“小屁孩什麽都不懂不要胡說!你母親熬粥等你吃食都要涼了,趕緊滾回家吃飯,就知道和人争鬥,真該給你找個好老師!”
童黨簇擁着劉備跑進裏門,歡聲笑語仿佛現在還時常萦繞在劉備耳邊。可是,他們現在在哪呢?
十四年前,他帶領鄉黨組義軍讨叛亂,說是要匡正天下。
“我對着漢劍起誓,要匡正天下,立不世功勳……”劉備默念着緩緩仰頭,草鞋落在地上,兩行清淚便已劃過腮邊,“草枯黃,可複青;人蹉跎,焉能再續?”
沒有人看見劉備的心酸,張飛早已回到涼亭,他知道這個時候不應當有人去打擾劉備。張飛自嘲地笑笑,末了才拍着大腿說道:“二兄,你心裏也不痛快吧?”
“勸勸兄長,荊州并非久留之地。兄長自己也知道,否則何不求田問舍。”張飛難得對關羽陪着笑說道:“我們依附公孫伯圭、依附燕氏、依附袁氏、現又依附劉氏,在這裏也不受重用,不如走吧。昂,你說呢?”
關羽看了張飛一眼,道:“走去哪裏,天下之大,可有我等容身之處?”
“回北方!”張飛按着案幾來了精神,瞪大眼說道:“那麹義高覽,現在可都是将軍。燕仲卿做了趙王,這些年我們依附誰,可都不如他對兄長的看重啊!我今天在成外聽說,兖州又打仗了,曹孟德和燕仲卿二十萬大軍會獵東郡!”
關羽眯着的眼睛瞪了一下,隻是轉瞬。其實張飛和他一樣,都忘不了過去讨董時的激蕩豪情,那些日子雖短,卻是識盡了天下英雄!
與燕北交往之事曆曆在目,隻是有些事過去了便成爲一種教人念念不忘的遺憾,但這遺憾對關羽而言隻是遺憾,絕非悔恨。
就在這時,府門外傳來透着喜悅的聲音。
“玄德将軍可在?喜事上門,長沙劉泌特來造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