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與陳宮就像智慧的相反面,一個多急智,越是情急越有辦法;一個卻智遲,有好計謀卻要很長時間才能下定決心。現在抛開兖州地利不談,郭嘉是最好的人選,但燕北在這種時候需要有郭嘉在一旁出主意,陳宮便是兖州最優秀的謀士。
正如客居邯鄲的陳宮聽說燕北要征召他參軍兖州張遼部下,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在傳信騎卒告知他這個消息而公府車駕尚未開到府邸時,便已挎劍奔馬,僅領兩個健仆便毅然竄進雨中,給趙都留下蕭索堅毅又帶着雨季冷意的背影。
“蒙大将軍不棄,宮自走兖州,必助張将軍擊潰曹賊!”
沒有不情不願半推半就,燕北正在黎陽大營清點因雷擊折斷樹木壓垮糧倉而受潮的糧草,入營的陳宮便已拜倒在雨中泥濘處,須發衣袍轉眼便盡數沾濕,衣襟下擺大片泥污而不顧,擲地有聲地說出一句,不等燕北嘉獎,便隻身南去,待燕北回過神來陳宮都已昂首闊步走出糧倉了。
這在燕北看來是匪夷所思的,他見過大将行事沖動,立下軍令狀便慨然似赴死……可他從未見過謀劃士似陳宮這般,急不可待上戰場仿佛富貴還鄉。
燕北忘了,兖州正是陳宮的家鄉。于陳公台而言,冀州才是他鄉。
燕北用人不拘一格,他隻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所想要的,要用人,便要傾盡全力将自己想要的與旁人想要的在區分開的前提下綁到一處,要讓所有人都落到‘好處’,他的成事也蓋因如此。人的志向有大有小,而他的志向最小也最大,世間志向者最爲欲壑難填者大約便是燕北自己的永遠比先前活得好一點。
而這給旁人的‘好處’并非金錢财秣,那也隻是就像戰争是政治的一種手段般,也僅是其中一個方面。諸如麹義的麴氏;高覽的消除二張叛亂;郭嘉的成大業、荀悅的尊皇攘夷遏制兼并,這都是燕北給旁人的‘好處’。這種好處與燕氏捆綁在一起,他們便上下一心,無往不利。
所謂無欲則剛,可燕北看來是人皆有欲,有欲,便可欺之以方。
“奉孝啊,你說這陳公台……”陳宮離去很久了,燕北仍舊念念不忘,沉思良久被郭嘉的提醒回過神來,這才看着大河的方向問道:“他想要什麽,燕某怎麽就想不明白呢?溫侯勇則勇矣,是壯勇之士卻絕非英雄;孟德雖容貌短小,可英雄氣量,不亞世人,他怎麽就願随溫侯決意反叛孟德呢?他到底有多大的野心?”
站在糧棚下的郭嘉笑着搖頭,棚上積水自身前五尺打出一道雨幕。他知道燕北過去是看不清陳宮,便不敢去用;現在好不容易爲時勢所逼,啓用這個兖州人才,卻又因其今日的義無反顧,反倒又生出不可掌控之感。披上鬥笠,郭嘉看着燕北笑笑,邁步走進雨中,對打在身上的雨滴充耳不聞,對燕北大聲道:“大王,有人身在雨中,思慮如何避雨便已倍感傷神;隻有身在遮風擋雨的糧棚,才會去考慮糧草會不會潮濕,思慮下頓飽飯可有美酒下咽!”
“陳公台沒有什麽野心,也沒有什麽抱負,他隻有包袱,兖州士人都有的包袱!”郭嘉笑着大喊着,喊聲在暴雨雷鳴中傳不出多遠,卻在燕北耳中清晰,“他們做錯一些事,想迎個管家保衛州郡,卻讓曹孟德做了主人。想趕走曹操,便又尋來呂布這個衛士……大王,陳公台尋找的一直都不是主人,隻是他們自找麻煩,才落得今日啊!曹兖州是英雄,但還不夠英雄呀!”
“不夠英雄?”
曹操若不夠英雄,那天底下還有人夠英雄嗎?燕北被郭嘉逗笑,在衣甲上綁好蓑衣走入雨中與郭嘉并肩,問道:“怎樣才夠英雄,能做他陳公台的主人?”
郭嘉哈哈大笑,對燕北道:“這場仗若敗績,退兵還師河北,大王便像呂布那樣,可任用陳宮爲将了!”
胡扯!
爲了任用陳公台打輸一場仗?燕北不論如何都不會覺得這是劃算的買賣,沒好氣地問道:“若赢了呢?就做不得他陳公台的主人了?”
“不不不,輸了不是陳參軍的主人,是可以任其爲将,就像壯士呂布那樣,不過大王……是壯士嗎?”郭嘉假模假樣地戲谑燕北,引得燕北也上下看着自己手腳,傲然道:“開兩石弩挎鮮卑馬,舞刀馳射不在話下,難道不算壯士嗎?”
“嗯,您大約是所有大王裏最壯士者!”言外之意便是除了劉氏諸侯王,恐怕是不夠稱作壯士的,不過接着郭嘉便一拍腦袋道:“不對不對,陳王以弩射聞名,百發百中,恐怕您還打不過他,嘿!大王勿怪,不過玩笑耳!若此戰得勝,大王想做陳公台的主人,隻需要說一句話。”
燕北對郭嘉的調侃已經習慣,略過前面的什麽陳王劉寵,直接問道:“什麽話?”
“問問陳宮。”郭嘉臉上帶着狡黠,“誰能做兖州刺史。”
陳宮想要的,在郭嘉看來本非是太大的野心,而是太小了……他就是本土地頭蛇的典型代表,各路諸侯來了又走,掌握州郡的永遠是他們這批人,隻想待在家鄉照看這一畝三分地,保全于亂世之中,倒是再無其他野心了。
郭嘉的意思明了,任用陳宮爲兖州别駕,刺史還是州牧到時候看燕北的選擇,若人選放心便做州牧執掌大權,若不放心則用刺史監察州官,說到底不過是燕北擁有陳宮,而陳宮擁有兖州。
燕北的沉吟中,戰船迎着暴雨風濤穿越大河,飄飄蕩蕩一個時辰的陳宮下船腳踏實地便吐得稀裏嘩啦,吐完抹着嘴巴便已翻身上馬,直奔濮陽東道,截住閻志軍烏桓打着噴嚏道:“曹阿瞞不在濮陽,濮水阻隔,重步騎皆不得過,速攻可取大勝!”
話音一落,便馬不解鞍地朝東面範縣方向急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