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燕北達成了他震懾高句麗王室的寄望,非但輔立東川王拔奇,安下王義這顆釘子,還從高句麗手中割下纥升骨城,強迫其割地求和。可在另一方面,高句麗國中亦是輿情洶湧,随後帶來層出不窮的小規模反叛自不必說,國中最堅韌的百姓盡數随失了王位的世子伊尹漠南渡汪洋,前往遙遙千裏的海外孤島上尋求高句麗新的出路。
那是高句麗骨頭最硬的一批人,即便作爲政敵,燕北有多想殺死伊尹漠,便有多佩服伊尹漠。
現在不會重蹈覆轍,從前他們是敵人,現在高句麗與扶餘已經不複存在,那裏有了新的名字叫做骊州,很美。
随着燕東的戰報奉入邺都不數日,自骊州進京的車隊也逶迤而至,高句麗拔奇與扶餘簡位居被降王爵,分别封爲漢木栅侯與漢丸都侯,收歸邺都。
簡位居不過是個比燕北年長不過幾歲的中年男子,他的父親扶餘老王尉仇台年邁,待大軍北上圍困木栅城時,城牆被張遼以投石炮砸出缺口,漢軍殺入城中當日便在王宮内嘔血而王。領兵敗退至扶餘北的簡位居收到消息匆忙于野外繼位,不過做了半日扶餘王便爲蹋頓所擒……用簡位居的話說,還不如不繼位!
兵敗國除已無可避免,繼位後他便成了數百年扶餘國亡國之君,何其辱也?
更諷刺的是,燕東安排簡位居與拔奇一同在幽州騎兵的護送下前往邺都。兩個征戰上百年的國家之君,近乎同日亡國,似乎就連他們過去的血仇都變得不是那麽重要。
再大的仇,能比亡國還大?
隻是如今記挂這仇恨已無甚用處,國破家亡,身爲人制,連仇恨的資格都被剝奪。
“兩位大王别忙着記恨,再記恨也得吃飯!”
領一曲騎從沿行護送的将領是幽州軍的麴演,就是在遼東作爲叔父殺掉反叛侄子的那個麴氏三郎,麴義的弟弟麴演。他可是個狠角色,這次揚威域外的戰争開始時他受命在上谷郡防備塞外鮮卑異動,沒能參與憋了滿肚子牢騷,最後燕東給他個領兵南下交接俘虜的苦差事,早就看這兩個異族大王不順眼了!
他可是個狠角色,爲了宗族延續子侄說殺便殺,更不必說當年子侄麴潛是領族中子弟反叛,一場仗下來圍困麴氏邬堡,厮殺死在他麾下軍卒手裏的族人少不得幾十個。靠着這份功勳得了燕東青眼做上校尉,本指望着此次東征賣了血肉骨頭換回個将軍位,怎知曉守在北疆沒落得半點功勳,心裏哪兒能好受。
免不了,對囚車裏兩個掉毛鳳凰冷嘲熱諷。
一路上簡位居與拔奇早已習慣了他這張壞到冒煙的嘴,都别過頭去不去理他,倒還生出幾分同仇敵忾的意味。麴演不以爲忤反倒笑了,晃晃悠悠扣着腰刀随囚車打馬踱步,冷笑道:“拉倒吧,别做出一副甯死不屈的模樣來,真有骨氣城破之時就該在王宮裏一頭碰死,全了你們做大王的尊貴!現在倒好要絕食以示忠貞,車駕左右都是厮殺漢你做給誰看?若是死在國都,沒準我大司馬還會給你們加封個王号……嘁!”
說着麴演便面露不屑,暗啐一口心道:這什麽大王皇帝,沒一個有骨氣的,家國守不住百姓護不得,算什麽大王皇帝!
還不如大司馬有擔當!
麴演這話倒不是虛言,到底燕北護得住治下近千萬生民,匈奴謀逆說平就平了,即便攻打高句麗扶餘并非義戰,可到底受惠的都是現在罵燕氏殘暴的那幫士大夫與百姓,他們哪兒知道邊疆是個什麽情況。
至少奪取骊州,東疆今後算平定了,即便再有戰事,那也是爆發在過去高句麗扶餘的國土上,往後需要思慮的就剩北疆的鮮卑人與南方的那些諸侯。念及此處,麴演揚起馬鞭抽在坐騎身上向前跑出十餘步,放眼望去已能看見民夫浩浩蕩蕩在趙郡起宅舍的動靜,郊野一派夏日勝景,心思亦不禁活絡了。
麴氏以兵法傳家,又熟悉西州軍陣。正如麹義在戰陣上本事一般,麴演更熟悉的是形勢,當下便打定主意等把後頭車裏這兩個亡國大王送到邺都,便去尋自家兄長看可有機會能留在河北聽命,幽州他是不打算回去了,連着部下帶出來這六百騎從,全都留在河北!
天下人在麴演眼中隻分做兩種,一種是放馬的,邊郡與外夷均在此列;一種是耕田的,除了邊郡漢國内部大多如此。而薊縣,北方臨着長城,便是放馬的所能施加統治的最南端,恰好也是耕田的所能影響的最北端,那是個極好的地方,北方一旦有戰事,薊縣便能支應至整個塞北草原,就軍争之事,若想立功,那是北疆的不二之選。
但麴演并不認爲在高句麗、扶餘滅國,匈奴備受打擊的時刻,鮮卑人的轲比能敢打進塞内撩撥燕氏虎須。随着燕氏内部拔除南匈奴震懾朝臣,權力必将再次集中在燕氏手中,隻要轲比能不傻,便不會發動注定無功而返的戰争。北方戰争的主動權已經落在燕氏手中,麴演認爲,燕北除掉北方威脅後,必将發兵南下重整山河。
那便是他登上将軍位的機會,故而,一定要留在河北!
這話說來好笑,過去隻聽說有人避戰而逃的,卻不曾瞧見如麴演這般哪裏會發生戰争便向哪裏鑽的,這倒也是獨一份兒了!
次日傍晚,懷着渡大河以覓功勳的雄心壯志,自幽州押送兩位亡國之君入冀州的麴演策馬登上高坡舉目向南眺望,巍峨的國都已盡在其目中,遠方軍營中的武士正結陣操練,伴着傍晚的夕陽高舉兵刃,映出片片金光。
這真是美煞武人之壯景!